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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贺骑着“疲驴”,背着锦囊,瞎溜达时想到好句子,就写下来放进锦囊里;
贾岛在驴背琢磨诗,是推好呢还是敲好呢,一不留神就冲撞了韩愈的仪仗
这些驴背上的才华超卓命运多舛的唐代诗人被宋朝人所热爱。于是,我的不幸就仿佛和他们的不幸相通,进一步,他们的才华也仿佛和我的才华相通。所以,我可真是个怀才不遇的人啊。
三彩驴,唐,年西安东郊十里铺第号,唐墓出土,高16厘米,现藏中国国家博物馆
西汉时期,驴子应该已经算不上奇畜了。
贾谊《吊屈原赋》中云:“腾驾罷牛,骖蹇驴兮;骥垂两耳,服盐车兮。”
这句大意说,驴和牛拉着人坐的豪车,却用宝马去拉货,比喻人才选拔机制中的逆淘汰。贾谊是西汉初年的人,显然已经很熟悉驴子,而且把它当作水平不行的象征了。
当然,西汉养驴还不如后世普遍,大概也是事实。原因是西汉人养马的数量,恐怕是后世任何中原王朝所不能比拟的,骑母马参加聚会都觉得丢人的西汉,驴当然也就少了。
要说和人类亲近,马大约仅次于狗(毕竟猫主子太高冷)。马奔跑起来,速度快,耐力好,还平稳,用于骑乘的动物里,马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但养马的成本很高,需要大片开阔地做牧场。所以当人口增长土地紧缺的时候,牧场被改成农田,马也就很难养下去了。而且马的习性,还是比较偏好寒冷的,所以如果经济、文化中心南移,养马的困难也会增加。还有,马毕竟是体型比较大、有时也有点暴脾气的动物,驾驭烈马,需要健儿。这时候,就需要寻找马的替代品。你的财富或者体质不足以骑马,那就找个别的牲口骑骑。
那么谁能成为马的头号替补呢?
谁是马的最佳替补?
首先排除掉骆驼。骆驼脾气坏,体臭大,智商低,而且5岁才成熟,三年才生一胎,还需要长时间在外放牧。可以说马的毛病它也有,马没有的毛病它还有。骆驼的好处是可以长时间不喝水,但*河流域这个优势意义不大,长江中下游地区就更是如此。事实上,除了别的牲口都坚持不下来的沙漠地带,指望骆驼都是不划算的。
牛比马便宜得多,力气很大,这是它的长处。牛跑得比较慢,这个问题还好解决,因为很多时候你并不需要开得快,正如今天你的车最大时速是多少,通常也没啥意义。何况还有号称“八百里”的犍牛,据说速度很可观。但有个麻烦没法克服,牛的脊背太宽了,身体柔软的小牧童在牛背凹各种造型可还行,成年人在牛背玩劈叉,那个骑乘体验就太不舒服了。而且以牛的体格,要是发起牛脾气来,也太危险。如果马对应今天的高档轿车,牛对应的并不是低端车,而是拖拉机、挖掘机之类。
陶牛车,北齐,年山西太原出土,车高31.2厘米,牛高23.2厘米,现藏中国国家博物馆
所以,名士喜欢坐车的魏晋时代,牛作为系驾工具,风光过一阵。但骑乘流行之后,牛的位次就不得不往后排了——朝鲜诗人倒是一直喜欢骑牛的,算是礼失求诸野了。
这么一比,驴子的好处就凸显出来了。
第一,驴子性成熟早,生育力强,自然价格也就便宜。
汉灵帝时代,因为皇帝喜欢驴子,导致驴子价格飞涨,几乎追上了马,但帝王的偏好搅乱市场价格,无论如何不是正常现象。我们以诗人的形象和驴子紧密结合起来的宋代为例:驴子的价格一般是十贯左右,个别特别优异的驴,可以卖到几十贯。而史料中宋代马价的数据很多,波动也很大:如朱熹检举台州知州唐仲友,有一条罪名是唐仲友的亲戚受贿,“马一匹,连鞍直钱一百贯”,辛弃疾曾用五万缗钱采购马五百匹,折算下来是每匹一百贯。这都算很低的价格,因为每匹马二三百贯乃至五百贯的记录,也绝不少见。这都是普通的马,至于名马的价格,大家都知道,那贵起来是没边儿的。(程民生《宋代物价研究》)
而且驴子不光售价便宜,保养起来也便宜。驴子对粗纤维的消化能力强,吃得粗,消化道疾病少。简单说就是身板儿虽小,但结实扛折腾,不像马,需要懂马的人精心伺候。
第二,驴子作为骑乘工具,有很大的优点。
驴子没有马的速度和冲击力,战场上作用绝不能和马比。但是腰肢短瘦又坚强,运步灵活又平稳,骑驴比骑牛是舒服多了。驴子的耐力很好,魏晋时代,竹林七贤中那位阮籍,被任命为东平相,《晋书》说他是骑驴上任的,以今天的公路里程计,他骑驴赶了将近公里的路,可见驴子慢慢悠悠走长途的能力,还是很可观的。
而且,战场上的劣势,日常生活中也可能是长项。驴子体型小,意味着破坏力也小。虽然驴子胆小执拗,但是性格温顺,驾驭起来比较容易,所以才会有“小媳妇骑驴回娘家”的经典画面。
明确了这两点,那么结合着广大文人的经济水平和瘦弱的身形(虽然胖子而兼作文人的,数量并不少,但毕竟以瘦子为idealtype),可以说为什么会有文人和驴子的组合,我们已经找到了庸俗的理由。
《高逸图》(局部),唐,孙位,绢本设色,纵45.2厘米,横.7厘米,现藏上海博物馆,描绘竹林七贤中四贤的故事
不得不骑驴的委屈
文人和驴,彼此的气运兴衰,确实高度关联。
文人这个词,虽然出现很早。但如《诗经·大雅·江汉》:“厘尔圭瓒,秬鬯一卣,告于文人”,这是对有文德的祖先的一种尊称,和后世说的文人,一点关系也没有。
今日一般所谓的文人,这个群体萌芽于两汉,发展于魏晋,成熟于唐宋,大盛于明清。
汉朝的风气,是质朴雄浑刚健的,这个时代零星出现了一些文人,往往也缺乏文人的自觉,就跟着质朴雄浑刚健起来。一质朴,看待事物的标准就容易比较简单,马比驴子跑得快,所以马就是比驴好。前面引用的贾谊那句话,就是把自己代入了马,而以为那些无能而窃居高位的人是驴。另外一些例子如:
骐骥不能与罢驴为驷。(《史记·日者列传》)
却骐骥以转运兮,腾驴骡以驰逐。(刘向《九叹》)
意思都类似。总之,他们觉得自己是千里马,和驴之间就没什么共情。
魏晋南北朝时期,社会上文人多了起来。不过如前所述,当时还是流行坐车的,拉车的话驴子不但不如马,比牛也没有优势。所以像阮籍那样骑驴是罕见的现象,名士文人和牛建立深厚感情的故事,要多得多。
喜欢驴的文人当然也不少,但主要不是把驴当作交通工具,而是爱听叫驴嗓子。
建安七子的王粲去世,魏文帝曹丕主持他的追悼会。曹丕说:“他喜欢听驴叫,我们都叫一嗓子给他送行吧。”于是大家就都一起学驴叫。类似的事例,文献中还有一些,可见这虽然还算不上风气,但也是不少名士喜欢用来彰显个性的动作。
魏晋名士挺喜欢弄出一些刺激性的声音的,驴鸣之外,还喜欢吹口哨,即所谓“啸”。若穿越回魏晋时代,别人不敢说,郭德纲老师想必还是稳稳当当可以做名士的。
唐朝和宋朝的情况,严格说来很不同:唐朝疆域广大,有众多优良的马场,所以唐朝的马比宋朝多得多;但唐朝科举录取率低,印刷术不普及,学习成本高,所以唐朝的文人却比宋朝少得多。
所以唐朝文人骑马的比例,肯定比宋朝高得多。《唐摭言》记载,唐懿宗咸通年间,朝廷突然想起一条老规矩,官阶七品以上应当乘马,官阶低于七品只能骑驴,那么来长安城赶考的考生骑马,当然就属于僭越,必须禁止。害得这些举子们只好纷纷找驴换马,其中有个叫郑昌图的,是个大块头,于是有人作诗嘲讽说:
今年敕下尽骑驴,短轴长鞦满九衢。
清瘦儿郎犹自可,就中愁杀郑昌图。
这不是嘲讽郑昌图一个人,也有对朝廷拍脑袋定*策的怨怼,和诉说众多文人不得不骑驴的委屈。
《灞桥风雪图》,明,吴伟,绢本水墨,纵.1厘米,横厘米,现藏故宫博物院
骑驴盛世的到来
到了宋代情况就完全变了。产马区基本沦陷,穷书生数量激增,马成了稀缺资源,文人才真正和驴子打成一片。
当然,也是宋朝才真正奠定了文人内敛高雅的情致。看起来很丑,但其实很美;看起来很离谱,但其实真正把握住了精髓;看起来很卑贱,但其实包孕着极其崇高的境界;看起来很失败,但情怀的光辉,照耀进遥远的未来凡此种种态度,虽然古已有之,但是到宋朝人手里,才真正发展成了一个博大精深的体系,并影响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
驴子虽然廉价,却是寄托这种情致的极好载体。
当然,作为善于发思古之幽情的宋朝人,不可能宣称是自己发明了推崇骑驴的新风气,所以要回头到历史中去找资源——唐朝诗人骑驴的资料,虽然不被唐朝人重视,但确实是真有的。
一个特别被注意的诗人是孟浩然。虽然孟浩然骑驴的故事,最早似乎只见于晚唐一个不知名的诗人的作品,但苏东坡可是明明白白写了,“又不见,雪中骑驴孟浩然,皱眉吟诗肩耸山”等几首诗。这相当于一个小透明说了个段子,被大V转发,然后这件事就被当作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杜甫确实是骑驴的,他写过,“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但也没讲太多。宋朝人就给杜甫画像,再配上诗歌说:“迎旦东风骑蹇驴,旋呵冻手暖髯须。洛阳无限丹青手,还有工夫画我无?”
宋朝的有识之士当然看出来了,杜甫怎么可能会写这么浅白无余韵的诗?肯定是“好事者为之”。但架不住这种图文并茂的东西容易传播啊。就像今天,有人写“鲁迅先生曾经说过啥啥啥”,一般人也就接受了,捧着鲁迅全集跟吃瓜群众解释,这话鲁迅没说过,是会累死的事。
何况,确实有真正的高手加入塑造杜甫骑驴形象的队伍中来了。首先又是苏轼,“杜陵饥客眼长寒,蹇驴破帽随金鞍。”还有陈师道:“杜老秋来眼更寒,蹇驴无复逐金鞍。”*庭坚:“宗文守家宗武扶,落日蹇驴驮醉起。”老杜骑驴应该是什么样,也就不能不如在目前了。
《杜甫骑驴图》,南宋,牧溪,纸本水墨,纵89.3厘米,横31.1厘米,现藏日本福冈市美术馆
李贺骑着“疲驴”,背着锦囊,瞎溜达时想到好句子,就写下来放进锦囊里;贾岛在驴背琢磨诗,是推好呢还是敲好呢,一不留神就冲撞了韩愈的仪仗这种经典段落,当然也被宋朝人反复念叨。
总之,这些驴背上的才华超卓命运多舛的唐代诗人都被宋朝人所热爱。于是,我的不幸就仿佛和他们的不幸相通,进一步,他们的才华也仿佛和我的才华相通。所以,我可真是个怀才不遇的人啊。
当然,大量有驴的口水诗里,宋朝人也写出了属于自己的真正骑驴好诗。如苏轼著名的《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雪泥鸿爪、新塔旧题之间,非得是一声驴嘶,才衬得出这天地间的虚妄与苍凉,马鸣牛吼,相比之下都差点意思。再如陆放翁这一首: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这首诗的分析太多,想说一句的倒是:杰作的产生,往往需要无数平庸之作甚至垃圾作品打底,几乎是古今中外的通则。所以有时候对没什么营养的文化娱乐产品,可以瞧不上,甚至用最恶*尖刻的语言挖苦吐槽,但封杀就不必了,因为那也许是在毁掉潜在的杰作。
《蹇驴云栈图》,清,陆沅,绢本水墨,直径27厘米
毕竟还是要骑马
很早就有人注意到,一个宋朝人在写诗作文和填词的时候,好像不是一个人。比方说欧阳修吧,看他的诗文,无论如何觉得是个正经人,读他的词,就觉得怎么像个失足妇女,有时又似乎是个怪蜀黍。又有人说,读苏东坡的文章,觉得才情很好,但没什么文化,读苏东坡的诗,觉得学问很好,但没什么才气,但困倦的时候读一读苏东坡的小词,“亦觉神王”,特别提神醒脑。(王世贞《艺苑卮言》)
在骑驴的问题上,这点表现得也很明显。一填词,宋人就不骑驴,还是要骑马了,有人统计,《全宋词》中马的意象出现了多次,而写到驴的,也就是30多首。(王慧刚《骑马与骑驴——宋代词人的审美选择与文体认知》)
可能是因为,诗歌是表现诗人的气节的,我很穷,但是我很骄傲,所以不妨骑驴。但“词为艳科”,很重要一个功能是用于和欢场女子交流,骑着驴堵在妓院门口,唱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只怕要被老鸨大扫把伺候。
追女生的时候,总是要舍得花钱,才撑得起排面的。唐传奇《霍小玉传》里,讲大历十才子之一的李益,第一次去会名妓霍小玉的时候,特意去借了“青骊驹,*金勒”。李益本来很穷,日常大约是骑驴的,但这时候必须要有一匹装饰华丽的好马。另一篇传奇《任氏传》里,写一个叫郑六的,骑着一头驴,看见美女就连搭讪的勇气都没有。
宋代虽然马更贵驴更普及,但正因如此,要写出风月场中那种淫靡豪奢纸醉金迷的气氛,坐骑更加是非马不可的。下面我摘一些名句,但马替换成驴,大家体会一下效果: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驴倚斜桥,满楼红袖招。(韦庄《菩萨蛮》)
不考虑平仄问题,“骑驴倚斜桥”本无不可,但接下来好像应该是写写雪地红梅什么的,而跟“满楼红袖招”是衔接不上的。又如:
停蹇驴,捧瑶卮。相斟相劝忍分离。不如饮待奴先醉,图得不知郎去时。(夏竦《鹧鸪天》)
门前杨柳绿阴齐,何时闻驴鸣?(欧阳修《阮郎归》)
碧雾轻笼两凤,寒烟淡拂双鸦。为谁流睇不归家,错认门前过驴。(苏轼《西江月》)
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驴。牵系玉楼人,绣被春寒夜。(晏几道《生查子》)
《驴背敲诗图》,年,任伯年,纸本设色,纵35.5厘米,横35厘米。贾岛在驴背琢磨诗,是推好呢还是敲好呢,一不留神就冲撞了韩愈的仪仗,这种经典题材,常见后人画作
画风好像变得都很清奇。苏东坡曾问秦少游,最近有什么作品,秦答:“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苏东坡评:“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这是马的待遇,骑驴就不能有这十三个字的排场了。
正如知识和品位,不能通过肉体传播,写到情欲的世界,宋人为驴子精心建构的文化内涵,就一点不派用场。还是骏马所代表的富贵与精力,更具简单直接的美感。
最后拐一句,驴子在西方文化中象征什么,与在中国有不少相似之处,毕竟驴不如马强壮迅捷却比马便宜,这在欧亚大陆的东端或西端,并不会有什么区别。基督教起先是穷人的宗教,所以耶稣去耶路撒冷,骑的自然是驴。驴子既被当作蠢笨的代表,又仿佛有某种智慧的神性。正如中国文化人和驴子在一起,构成一幅既寒窘又孤高、既落寞又超逸的画面,西方的文艺作品中,也常有驴背上的智者。
当然最相似的地方,还是一讲爱情故事,通常就没驴子什么事了,那个英俊少年,终究应该是骑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