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正德年间(公元一年),山东有个知书识字的乞丐,绰号叫作穷不怕。他为人性情古怪,行踪漂浮不定。没有一定的姓氏,忽而姓张,忽而姓李;也没有一定的住所,今天在东,明天在西。有时戴头巾,穿绸绢,做乞丐中的第一号财主;有时蓬头赤脚,连破衣破帽都没有,做叫化里的第一号穷人。
之所以没有一定的姓氏,是因为他原本也是个富家子弟,只因为轻财重义,视金钱作粪土,视友情为生命,又喜欢打抱不平。乡里人有大冤大屈的事情,因为懦弱打不赢,他便挺身而出,代他人申诉。短短三四年时间,帮人打了几场官司,就把他数千金的家产耗费殆尽,弄得仓中无一粒米,袋里无一文钱。
平时受过他恩惠的那些人,见他穷了,一文钱都不愿意借给他。他的妻子缺衣少食,饥寒交迫,再也无法忍受了,一气之下离他而去。他因为看破世情,对任何东西都毫无留恋,便飘然出门,只带了一根竹棒、一只破碗,做起了逍遥自在的乞丐。他也知道自己不长进,玷辱了祖宗家世,怕别人知道他的姓氏,说他是某人的儿子,某人的孙子,把“叫化”二字封赠给先人。所以不愿意说出真姓,忽而姓张,忽而姓李。
之所以没有固定的住处,是因为他觉得乞丐也有高低贵贱之分,“叫化”这两个字,也有不同的含义。若只是为了口腹充实,就不顾廉耻,专门在一个地方乞讨,把当地那几十个“爷爷”、“奶奶”叫了又叫,化了又化,那“叫化”二字的含义,就是叫唤的叫,募化的化。
相反,如果有高洁的品质,懂得礼义廉耻,在乞丐群里行些道义,使人们见了会想道:“乞丐尚且有这样的品性,我们怎么能不如他们呢?”这样,“叫化”的含义,就成了劝教的教,变化的化了。
他认为,每一户人家,终身只去乞讨一次,每一次只讨一文钱,对大家都没有伤害。如果固定在某个地方,重复再三地乞讨,不但惹人憎嫌,遭到他人的唾骂,自己心上也觉得难安。倒不如周游全国,讨遍四方,使“教化”盛行天下。让那些喜好施舍的善良人,要见第二面也不可能。就像天上的神龙一般,使人见了头而不见尾,那是多么清高,多么廉洁啊!所以,他打定主意,今天在东边,明天在西边,从来不曾在一个地方住上一年半载。
之所以一会儿成了财主,一会儿又成了穷人,是因为他生性慷慨,乐于助人,最讨厌吝啬的人。俗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做了叫化子,还是依然轻财重义。自己靠别人施舍讨来的钱财,又去施舍别人。那些肯施舍的人家,见他讨饭讨得清高,做人做得有骨气,而且通古识今,会几首粗浅的诗词,便都不把他当成乞丐看待。
见他一走进门,不是亲手递菜就是派人送饭。不是送他一大串铜钱,就是给他一小块银子。一天下来,也能要到几百个铜钱,几十块碎银子。如果他能把钱财积攒起来,不但可以不做叫化子,而且还可以恢复家业,做个小财主。无奈他本性不改,好像银子上面有刀锋剑芒,要割人手掌一样。
一旦手头有了些钱,一定要分给他人,决不肯留它们在身边过夜。看见同伴之中,有人时运不济,没有乞讨到东西,他就分些钱财周济对方。有的病卧在床上,不能出去乞讨,他就按年按月地供给他。这或许可以说是同病相怜,物伤其类,也还说得过去。更为奇特的是,他有时讨到穷苦人家,见那人家中断粮,灶上无烟,死者无棺,病者少药,他就会动恻隐之心,反而自己掏出钱来,帮助对方。
正因为这样,当他要到钱财多的时候,买些新衣新帽穿戴起,就成了乞丐中的第一号财主。当他运气不好的时候,一两个月没人接济,衣服都卖完了,赤身露体,就成了叫化里的第一号穷人了。人们见他穷到叫化的地步依然死不回头,得了钱财照样散尽,就像要和穷*打斗一般,因此,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作穷不怕。到了后来,凡是北京、河南、山东、山西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他的,使他俨然成了乞丐中的名士。人们都希望他上门叫化,看看他长得什么模样,做人是何等奇特。
这一年,穷不怕来到山西太原府,也是他运气不佳,劫数难逃。这个乞丐中的名士,竟然遭遇窘迫。头一天倒还有个好心的妓女请他吃了顿饱饭,临走的时候,还约他再来走走。穷不怕的原则是讨过一次,不讨第二次,怎么还肯再去呢?谁知道除了这个妓女,整个太原府就再没有一个善男信女愿意施舍他一文半文的。
讨了四五天,还不见一文钱的踪影。在人家门前站了几个时辰,也讨不到半碗稀冷粥,或是一块锅巴。即便有愿意施舍他的人家,也都是骂骂咧咧地把饭食扔在地上,就像喂狗一样要他自己去捡,而不肯和颜悦色地递到他手中。穷不怕是有侠骨的人,受不得半点污辱,所以,他宁可忍饥挨饿,也不愿接受那呼来唤去的嗟来之食。
一连饿了几天,他开始眼睛发花,耳内就像蝉鸣一样,腹中空空,肚皮似乎贴到了背脊上,眼看快支撑不住了。
他躺在一个破庙中,反复思索:“我往常叫化子的时运,一向是非常好的,现在不知什么缘故,倒起运来了。虽说叫化子命贱,哪怕活到一百岁,少不得还要饿死,但我这个叫化子,却与别人不一样,多活一年,还可以在世上多做一年的好事。难道我不老不病,就这样白白死了吗?”
想了一会儿,他突然明白了:“往常人们愿意施舍给我,一来是看重我的人品,二来是仰慕我的名声。所以一见到了我,就相待如宾,钱财饭食主动送上。我如今才到这个地方,又没有人帮忙宣传我的名声,告诉大家:有个轻财重义的穷不怕,要到这边来行乞,大家多抬举抬举。我自己也没有称名道姓,说我就是远近闻名的叫化名士穷不怕,刚到贵地行乞谋生,求大家多多照顾。他们知道我的大名,一定会热诚相待的。我现在无可奈何,只有毛遂自荐了,让他们知道,我是盛名之下名不虚传,他们就会尊敬,给我行行方便。”
他打定主意,便去买了一张大纸,裱作几层,在上面写了一首七言绝句,就像星相医卜的招牌一样,拿在手里,走到别人家里去叫化。那首绝句写道:
仗义疏财穷不怕,
自书名号肩上挂。
别人施我我施人,
叫化之中行教化。
穷不怕拿着这张招牌,空着肚子,到街上东走西撞,希望能碰上好心人。他一心认为穷不怕这三个字是棵摇钱树,街上行人见了一定会蜂拥而至,只是相见恨晚,不可能当面错过,毫不理会。谁知道天下的事情,总有出人意外的时候,他没挂招牌之前,银子铜钱虽然讨不到,总还有些冷菜剩饭给他,他看着也能望梅止渴,画饼充饥。自从他挂了招牌之后,情况却急转直下,人们把冷粥留下养猫,锅巴拿去喂狗,穷不怕一点都要不到了。
他站得脚酸,叫得口渴,有时候还被人家一顿棍子打了出来。一个太原城,几十万人家,不约而同,都是如此,就像事先约好了一样,一定要把他饿死。他心中纳闷,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只有叹着气说:“看来我穷不怕真是命中该绝了啊!”
回到破庙中,他把招牌一扔,就朝天僵卧,想着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准备等死了。他已经饿了几天,哪里还经得起再饿呢?又过了一天一夜,四肢都已经冰冷,目瞪口张,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原来,活该穷不怕倒霉,他在太原城处处碰壁,并非是太原人没有听说过他的大名,也不是太原人不喜欢施舍,而其他地方的人都喜欢施舍。这其中是大有缘故的。太原人原本也非常仰慕穷不怕的大名。
他们整天把他挂在口上说来说去,只要看见有乞丐上门,就斥责他说:“你不知道在你们叫化当中,有个穷不怕么?一户人家,只讨一次,第二次就是请他也不来了,这才是个好叫化子。你为什么不学他,却三天两头讨上门来,骚扰我们呢?我就是有钱,也要把它留着,等穷不怕上门时给他。”人人都这么说。
有个狡猾的乞丐,见人们都推崇穷不怕,就假冒他的大名,去太原行乞。太原人把他的言行举止,仔细地记下了,然后把钱财送给他,请他吃饭。那个乞丐赚了钱满载而归。
临走的时候,他对大家说:“我穷不怕好马不吃回头草。如今打扰了大家,以后就不来了,只怕有些无耻之徒,等我走后,过上一年半载假冒我的名声,来打搅你们行骗,不但浪费你们的钱财,还败坏了我的名声,大家一定要记住我的话,切记不能上当受骗!”
因此太原城里的人,一来错认了穷不怕的面貌,二来又误听了那骗子先入为主的谎话,起先把假的当成真的,现在又把真的当成假的了。所以见了真的穷不怕,就像见了仇人一样,半个铜钱都不愿给他。丢给他一块锅巴、半碗冷粥,也像是违背了良心一样,当然不会给他好脸色看了。这些情况,又没有人告诉穷不怕,他怎么会知道呢?
穷不怕因为讨不到食物,在破庙中奄奄一息,这可高兴了当地的地保。原来,如果有乞丐死了,地保就可以挨家挨户收取钱财,买几张芦席卷起来,抬去埋了。剩下的钱,自己就拿去买酒肉吃喝了。地保见穷不怕浑身冰冷,料想他已经没有了生机,不等他断气就去各家各户收取钱财。
到了一个姓刘的妓女家,那妓女是太原城第一名妓,也正是最初请穷不怕吃饭的那一个。
当时,她正和一个财主嫖客下棋,听见死了一个乞丐,就把棋子丢了,问道:“那个叫化子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地保说:“他自称是山东人,绰号叫穷不怕。”
妓女听了,大吃一惊,说道:“这是一尊活菩萨,经常行善积德,怎么没病没痛的就死了呢?”
地保说:“是因为没人施舍,饿死的。”
妓女连声叹息说:“这个乞丐,本地人不知道他的来历,我当初在山东居住,他也在山东叫化,我认识他。他才是真正的穷不怕,以前来的那一个,是假冒的。”
嫖客问道:“一个小小的乞丐,竟然还有人冒名顶替?”
于是,妓女就把穷不怕的善行对那嫖客说了一遍。
嫖客怀疑地说:“这恐怕是传闻吧?乞丐中哪有这么好的人?”
妓女说:“俗话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他的好处,我不但见过,而且还亲身领受过他的恩惠。不瞒相公说,我十二三岁的时候,家里非常贫穷,母亲死了三天,都还不能入殓埋葬。当时,他到我家来乞讨,我哭着对他说:‘我母亲尸骸暴露,尚且不能人殓埋葬,哪里还有钱财来打发你呢?’他起先不相信,后来看到了我母亲的尸首,他就动了恻隐之心,取出一包银子,又凑上几百铜钱,这些都是他叫化来的,交给我父亲,叫他去买棺材殡葬我母亲。我家正在危急时刻,也顾不上羞耻,就收了他的钱。如果不是他的接济,我母亲的骸骨几乎不能入殓。他是我的恩人,前些天他进门乞讨,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已经不认得我了。我留他吃了一顿饭,请他改天再来,要对他说出实情,重重地报答他。谁知几天不见,他竟然饿死了,真是可怜啊!”说罢,她泪如雨下。
嫖客说:“既然他帮你埋葬母亲,如今我也替你还他一口棺材,再请些和尚给他超度亡灵,也就算是报答他了。”
妓女说:“相公如果能仗义相助,那我真是感激不尽啊!”
嫖客吩咐家仆取出五两银子,交给地保去买棺材,等入殓之后,再请和尚超度。妓女怕地保私吞银两,就叫自己的家人一起跟去,帮助抬穷不怕入棺。不料买了棺材,抬到庙中,人还没断气。家人去讨了些热汤,灌了几口,穷不怕便活了过来,渐渐有了些生气。
再把汤喂下去,穷不怕便开始说起话来,他说:“我是饿死的人,一个铜钱、半碗冷饭,尚且不能得到施舍,这口棺材是从哪里来的呢?满城的人家都置我于死地,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肯来救我?”
地保与那家人就把妓女以前受他的恩德,嫖客帮助她为他买棺材的事,说了一遍。
穷不怕听了,惊诧地说:“难道这世上,还有知恩报德的人吗?这真是件奇事。这样看来,不但我们乞丐中有人物,就连娼妓之中,也有好人啊!”
他惊喜了一会儿,就勉强挣扎着站起来,吃了些点心,然后由那家人扶着,去拜谢恩人。
妓女见他还活着,不禁大喜过望,连忙拿来饭菜款待他。
嫖客问他:“你往常穷不怕,现在穷怕了吧?”
他点点头,连声说:“穷怕了,穷怕了!”
嫖客又问:“你以后有了钱财,还敢散尽吗?”
他摇摇头说:“再也不敢了。”
嫖客对妓女说:“他如今大难不死,又能悔过自新,将来必有后福。你当初受过他的恩惠,现在又没有亲人,何不与他结成兄妹,把他留在家中供养,一来报恩,二来积德,这可是件大好事。”
妓女说:“我也有这个心愿。”
于是,妓女和穷不怕就由嫖客做证人,对天拜了几拜,结为兄妹。两人相处极好,非常和谐。
然而,才过了三五天,穷不怕的本性又发作了,开始厌倦目前的生活。
他想:“我当初破家的时候,就是不想与娼优奴仆为伍,所以才出来叫化。如今争了十年饿气,竟然又转了回来,跟了妓女,岂不是把名声都丢尽了,因小失大?”
第二天,他就借故向妓女和嫖客告辞,要去其他地方。
嫖客见留他不住,就对他说:“你这个人,有什么事不能做,一定要去做叫化子呢?你看叫化子里面,哪个有出息?现在我送你五十两银子,你拿去当本钱,做点小生意,不要再当叫化子了。”
说罢吩咐家人,取出一锭大元宝,亲手交给他。穷不怕再三推辞,嫖客坚持要他收下,他也就收下了。
妓女又对他说:“你是个慷慨大方的人,有了这五十两银子,看到穷人又要去施舍。钱用光后,又要重操旧业,只怕你饿死在其他地方,到时可没有第二个给你灌粥汤买棺材的人了。我把我的戒指送给你,你戴在手上,以后要用银子的时候,就想起我的话,千万不要再胡乱花钱了。”说罢,从手上退下一个金戒指,给他戴上。
穷不怕千恩万谢,拜别他们走了。
他心里想:“有了这五十两银子,自然该做生意了,难道还好意思做叫化子吗?只是我从来没做过生意,不知道哪一桩买卖做得。万一赔了本,那又只能做叫化子了。不如先把银子藏在身上,再行乞一段时间,看看这世上的生意,哪一样最稳当,只赚钱不亏本,好好地学些本事,然后再去做也不迟。主意打定,他便离开太原,去保定府高阳县(今河北高阳)行乞。他把妓女叮嘱的话牢牢地记在心上,半个钱都不敢乱用。这样,足足熬了一个月。
然而,一个月后,事情就来了。他每天清晨起来,到高阳县城的街上叫化,都会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跪在一户乡宦的家门前,不停地磕头,每磕一个头,就叫一声:“大老爷,还我的人吧。”
一连磕上几百个头,她方才离去。今天如此,明天也如此。事也凑巧,穷不怕不去行乞,妇人也不来;妇人不来,穷不怕也不上街。两人就像约定一样,天天在乡宦家门口碰到。一连十几天都是如此,穷不怕的恻隐之心又开始动起来。
有一天,等妇人回去,他就跟在后面。
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他叫住妇人,问道:“大娘,你为什么跪在人家门前磕头?有什么苦恼,请对我说一说。”
那妇人心里正十分悲苦,听见后面有人叫唤,巴不得立即告诉他,好让他替自己想想办法。可是,等她回过头来,看见是个叫化子,顿时觉得受了戏弄,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一言不发,又往前走。穷不怕不好再问,只好继续跟着她,看她的家住在哪里,到时再作打算。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好一会儿,来到郊外一个偏僻的乡村。那妇人走进一间草屋,把门关上,放声大哭起来。
哭了一阵,隔壁有个妇人,劝她说道:“周大娘,不要哭了,你女儿是要不回来的,你还是省些力气吧,以后不要去了。”
周大娘说:“我势力敌他不过,银子又没有着落,难道就让我那活生生的女儿,在他家等死吗?我只有天天去磕头,如果能把人要回来,就当是求他;人要不回来,就当是咒他。看他怎么办?”
穷不怕没有问她之前,见她每天都去磕头求情,还以为两家有解不开的冤结,现在听她说出“银子”二字,心里就放宽了一半,放在腰间的那个元宝,竟像要动起来似的。
于是,他走到门前去,敲了几下门,说道:“周大娘,快点开门,你女儿送来了。”
那妇人听见这句话,又惊又喜,以为自己的磕头终于起作用了。就连隔壁的妇人也替她高兴,两人都开门出来迎接。不料开门一看,周大娘见又是那个不识好歹爱管闲事的叫化子。
周大娘的希望落空,心中气恼,又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说道:“你这个孽冤*,穷饿*,为什么不去讨你的臭饭,却偏偏与我纠缠不休?我女儿在哪里?你为什么敲门骗人?”
穷不怕说道:“大娘不要生气,我这个叫化子,和别的叫化子不一样,是专门为人分忧解难的。我见你天天在乡宦门前磕头,所以跟在你后面问你。谁知你不理我,我只好跟到你家来看看动静。刚才听见隔壁的大娘劝你,你说势力敌他不过,银子又没有着落。这就是说,如果有了银子就可以把人换回来了。你告诉我,你女儿是卖给他的还是当给他的?我帮你想想办法。”
周大娘冷笑一声,说道:“癞蛤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气!我告诉你,高阳城里那么多财主乡宦、达官贵人,我每一个都去央求过,没有丝毫用处。你一个穷叫化子自己的命尚且养不活,却还要管别人的闲事,岂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穷不怕说:“大娘,你错了。如今世上哪个财主肯替人出银子,哪个贵人肯替人讲公道?倘若真要出银子,讲公道,在贫穷下贱的人里面倒可能还有几个。我这个叫化子,只因为穷到了极点贱到了极点,不想做财主,不想做贵人,所以倒还肯替人出些银子讲些公道。你把实情告诉我,只要银子能把你女儿换回来,你何必要管我是不是叫化子呢?”
周大娘还是不肯相信,认为这个油嘴滑舌的叫化子,要骗她茶饭吃,无论穷不怕怎样盘问她都闭口沉默。
这时,隔壁的妇人劝她说:“周大娘,你也太固执了,他虽然是个叫化子,也难得他一片好心,就把事情对他说说,反正又不费你什么本钱。”
周大娘听邻居这样说,才对穷不怕说道:“我有个女儿,今年十六岁,三年前,我丈夫去世,家里没有了依靠的人。地方上有几个光棍,见我女儿生得清秀标致,就心怀不轨,硬说我丈夫活着的时候,曾答应把女儿嫁给他,要把我女儿白白领去做媳妇。他们见我不愿意,竟扬言说要到官府去告状。那个乡宦不知从哪里得到这个消息,就叫管家来对我说:‘我家老爷听说光棍要白占你的女儿,心中不服,要替你撑腰。你如果肯假写一张卖身契,就说已把女儿卖给了我家老爷,那些光棍自然就断了念头。等到事情平息之后,再把女儿还给你,找个好人家结亲就是了。’我听了他的话,认为乡宦是一番好意,就请人写了一张卖身契,填了三十两的虚价,连同女儿一起送到他家,还磕了许多头感谢他的恩德。自从送去以后,地方的光棍的确不再纠缠了。如今过了三年,事情已经平息,女儿也长大了。我要领她回来招个女婿养老。谁知那个乡宦竟起了不良之心,要我女儿做他的小老婆。我知道陷入了他的圈套,跳不出来,只得同意。不想那乡宦的夫人,又是高阳城里第一个妒妇,见他丈夫要娶我女儿做小老婆,醋意大发,对我女儿百般折磨,每天要打她一百皮鞭,要我去领回女儿。等我去领女儿,乡宦又不同意,他说必须按照卖契上的规定,一本一利地把银子还得清清楚楚,他才会放我女儿回来。我如今要赎女儿,又没有银子;不赎,女儿又被折磨得不成样子。我只好天天去磕头,希望能够打动那乡宦,把女儿还给我。谁知哀求了几十天,磕了上万个头,他也毫不理会。昨天女儿带信回来说,她已经被打了上万皮鞭,浑身的皮肤,没有一寸不紫,没有一处不烂,再也经不起打了。赎或者不赎,她要我写回信告诉她。如果赎得成,她便再熬几顿打。如果赎不成,她就只好寻死了。你说这样的事,叫我急不急,苦不苦?”说罢,又放声大哭起来。
穷不怕听后说:“大娘不要哭,我们先谈正事。请问你的女儿要多少银子才能赎回来?”
周大娘说:“他说要按卖身契上的约定,一本一利赎。也就是说,要三十两本钱,三十两利息,一共六十两银子,才能把我女儿赎回来。现在不要说六十两,就是六两,我也拿不出,这叫我怎么办?”
穷不怕说:“他只要这些就行了吗?”
周大娘说:“他显然不愿意放我女儿回来,只不过知道我穷,拿不出银子来,所以故意为难我罢了。我就是有了六十两银子送去,只怕他不肯,还会想出借口来为难我。若是没有六十两银子,就更没有话说,自然赎不出来了。”
穷不怕说:“如果只要六十两银子,那倒不是难事。我现在有一个元宝,再有十两也就够了。只是我这个元宝是个大恩人送给我活命的,倘若我都送给你,万一我又乞讨不到,岂不是要俄死?那就辜负了他的一番好意了。所以,我好事也要做,命也要活,这六十两银子,我只能给你一半,另一半则帮你想个法子,不用三五天,女儿自然就回来了。”
周大娘问:“有什么法子?”
穷不怕说:“天下积德的好事,也不是完全没人愿意做,只是缺个带头的人。我如今给你三十两银子,另外三十两如果也要一个人相助,可能比较困难。但如果一两二两、三钱五钱地凑集,倒是比较容易。我替你准备一张帖子,在前面写一篇求助的文字,后面罗列资助者的名字。开头第一名就从我列起,别人见我一个乞丐,尚且帮你三十两银子。那些有头有脸的人,自然也要帮你几两了。你到各家去央求他们,料想不用几天,银子就凑够了。”
周大娘说:“这样聚少成多,倒是有可能。只是你这样的穷人,我怎么好意思要你出一半呢?”
穷不怕说:“我的银子是经常送人的,不用你替我心疼,你只管去把剩下的凑齐就是了。”
说罢,他摸出几个铜钱,去买了一张帖子,又拿出随身携带的笔砚,写了一篇求助文字。
写完后,高声念了一遍给周大娘听,然后大笔一挥,在帖子最前面写下一行字:海内知名乞儿穷不怕,义助赎女银三十两。
穷不怕把帖子递给周大娘,周大娘接在手上,心里却在嘀咕:“他一个叫化子,哪来那么多银子,恐怕是信口开河吧?”
所以,嘴上虽然说着感激的话,可神情举止却并不十分踊跃。
穷不怕明白她的心思,就拿出那锭元宝来,放在她面前说:“大娘不要疑惑,这东西不是铜倾锡铸的,那乡宦用得多,拿去他自然认识。只是不好开凿,不如就交给你,等你凑齐银子后,还我二十两就是了。”
周大娘看到那元宝,才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于是千恩万谢,欢喜不已。连隔壁的妇人,也朝着穷不怕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穷不怕把元宝交给周大娘后,自己依旧去叫化。周大娘拿着帖子,到那些富裕的亲戚家去,凡是与她丈夫有一面之缘的,她都挨家挨户去一次。满心以为六十两银子已有了一半着落,另一半就很容易凑了。难道一个县的财主,还比不上一个叫化子?何况帖子前面的“乞儿”二字,就可以把大家的嘴堵住了,他再有理,也不好意思回绝,让人家说自己还不如一个乞儿。
殊不知,天下事难以预料,原以为“乞儿”二字可以堵住大家的嘴,想不到却反过来堵住了自己的嘴!那些人本来就不愿施舍银子,如果没有帖子前面的“乞儿”二字,他们倒还不便直接回绝,只好借口说等别人写了,自己再写,做个缓兵之计。如今有了“乞儿”二字写在前面,众人见了,便不约而同地把它当成了借口,说你把乞儿写在前面,要我写在后面,分明是说我不如乞儿。既然我连乞儿都不如,哪里还有银子帮你呢?何况,即使我想帮你,但那乞儿已写了三十两,我除非写三百两才行,倘若只写了二十九两,我还是不如乞儿。既然已经有一个乞儿助你三十两银子,那你再去找一个乞儿,六十两就凑齐了,你女儿也能回来了,何必还要来求我呢?
更有几个是他丈夫生前的好朋友、好亲戚,不但不周济银子,还给她讲了一番大道理。说做寡妇的,要少些是非,不该收留闲杂下贱的人在家里走动。那做乞儿的怎么会有三十两银子呢?恐怕来路不明罢。他与你非亲非故,怎么会轻易把银子借给你?只怕对你不怀好意。周大娘被他们说得满脸羞惭,无言以对。只好闷闷不乐地回到家中,闷坐了几天,料想女儿是回不来了,只等穷不怕再来,把元宝还给他。
又过了两天,穷不怕来了,问另外三十两银子有没有着落。妇人三把眼泪、四把鼻涕地大哭了一场,对他说了借钱的事。
穷不怕不等她说完,就说道:“也就是说,另一半银子没有借到。也罢,也罢,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这桩好事,就由我叫化子一个人做定了。那个元宝有五十两,这几天我又讨了几串铜钱。我手上还有个金戒指,是我义妹送给我的,要用它来戒我乱花钱,如今乱花钱已经戒不住,留着它也没有什么用处,把它一并算上,便够六十两银子了。”
说罢,拿出身边的铜钱,又取下金戒指,一起交给了周大娘,催她快去赎回女儿。并约定明天再来庆贺。
周大娘拿着钱走到乡宦门前,看门人以为她要进去撒野,不让她进去。她叫看门人看了元宝,说是为赎女而来。看门人才让她进去。周大娘见了乡宦,磕了几个头,献上银子,求他履行约定。乡宦看了看那个元宝,问她是从哪里得来的。周大娘告诉他,是个乞丐财主送的。
乡宦想了一会儿,对她说:“我现在有事忙,没有功夫去银店兑银子,你把它们暂且放在这里,等我兑过银子后,你明天再来领女儿吧。”
周大娘不敢违抗,只得把银子和金戒指等交给他,自己回家去了。
第二天早上,穷不怕来到周大娘家,问她女儿有没有赎回来。她把乡宦的话说了一遍,穷不怕听了打算明天再来。他正打算出门,突然有几个强健的衙役,如狼似虎地冲进门来,取出一条铁链,把他锁在一头,把周大娘锁在另一头,不容分说,就牵了出去。穷不怕问是什么原因,他们也不搭理。
两人被带到高阳县衙,关在一间空屋里。他们苦苦哀求,要衙役说出抓他们的原因。
衙役这才说:“你打劫钱粮的事发了,自己做的自己还不明白,难道还要问我们?”
穷不怕与周大娘面面相觑,不知从哪里说起。再多问几句,衙役们举起铁尺就要打,两人哪里还敢开口,只是吓得战战兢兢的,缩在墙角等候发落。
原来,昨天那乡宦见了元宝,顿时起了疑心,想道:“从来只有官府的银子才能俦成元宝。一般人家哪怕你是财主乡宦,家中银子也不过是五两一锭、十两一锭的罢了。何况,一个穷叫化子,如果不是做强盗抢劫,又哪里来的元宝呢?还要拿来送人!”
加之又有一只金戒指搭在一起,两相对照,情形就更清楚了。那元宝上面,两边都有小字,只不过乡宦年纪大了,眼睛不好,当时又没带眼镜,看不清楚。所以,他先打发周大娘回去,以便仔细察看那元宝,寻根究底。
等周大娘走后,乡宦戴起眼镜,把那个元宝拿到日光下仔细一看,顿时大吃一惊。原来,那两边的小字,一边是押送银子去京城的解户的名字,一边是银匠的名字,而那解户和银匠都正好是高阳县人。半年以前,高阳县押送钱粮进京,路上遇到强盗,钱粮被一抢而空,害得解户倾家荡产,重新赔出银子铸成元宝,押送进京,这才保住了身家性命。这桩案子闹得沸沸扬扬,全县人都知道。如今乡宦见了元宝上的名字,自然把它和抢劫案连在了一起。
第二天一大早,他便去见高阳知县,把他发现强盗,拿到赃物的情形详细告诉了知县。并取出元宝让知县亲自过目。知县看了,果然千真万确,一边向乡宦道谢,送乡宦出门,一边就吩咐衙役,赶快到周大娘家去捉拿强盗归案。就这样,穷不怕和周大娘都被关进了县衙。
等到知县开堂,衙役押两人进去。知县先审问周大娘,问这赃物是从哪里来的。周大娘如实招供,说是穷不怕送给她的。知县于是又审穷不怕,穷不怕一口承认,说那些银钱和金戒指都是自己送给周大娘的,不关她的事。
知县说:“你把打劫钱粮的情节,从实招来,免得我动刑具。”
穷不怕说:“我并不曾打劫什么钱粮,这个元宝,是太原城里的一个嫖客施舍给我的。这个金戒指,是太原城里的一个妓女送给我的。那些散碎银钱则是我乞讨得来的。所有这些都有凭有据,并没有来历不明的东西,求大人明察。”
知县拿得赃物在手,心中早已认定他就是强盗,如今见他不招,便把惊堂木一拍,吩咐衙役用刑。穷不怕以前虽然也打过几场官司,但都是替别人申冤或者检举,自己处在上风,看别人打板子,夹棍子,如今自己受重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夹了一夹棍,他没有说话。知县见他胆敢顽抗,就叫衙役重重地夹,直夹得穷不怕死去活来,实在熬不住了。他想,招也是死,不招也是死,不过,招了还死得慢点,不招反而死得更快。
于是,他便信口开河说:“不要再夹了,我招就是了。这笔钱粮,是我在路上打劫的,只因为吃喝嫖*把钱都花完了,只剩下一个元宝。如今我人赃俱获,该判死罪。”
知县说:“打劫钱粮,决不止你一个人,一定还有其他同伙。寄放赃物也不会只在一个地方,一定还有几个窝点。你快从实招来,否则,我还要夹。”
穷不怕说:“我力气大,本事高,做强盗从来不用帮手,都是一个人打劫。每到一处地方,以乞丐为名,日走街坊,夜宿庙宇,没有一个固定的窝点。”
知县说:“你刚才还说元宝是嫖客施舍给你的,戒指是妓女送给你的,这样看来,那嫖客就是你的同伙,妓院就是你的窝点,你为什么不招?”
穷不怕说:“那些都是我信口乱编的,其实并没有遇到过什么嫖客和妓女,求老爷明鉴。”
知县想:“案情事关重大,不是一次能够审完的。”
于是传令:“先把妇人释放回家,强盗继续关押监牢,改天再审。”
随即又吩咐手下在四方的城门口张贴告示,公布案情,希望知情者检举他的同伙和窝主。
告示张贴了一个月,也没有人来检举。有一天,穷不怕正在牢中吃饭,有个衙役进来提他出去。穷不怕以为要提他出去处决,两眼泪汪汪地跟了那衙役出去。到了堂下,跪下身子,拾起头来,只见上面坐着三个官员,都是不认识的。而旁边的柱子上,另外锁着两个犯人。
穷不怕仔细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左边那个,不是别人,正是本县知县,也就是夹他夹棍定他死罪的人!右边那个,正是那欺压周大娘又告他状的乡宦。穷不怕惊奇之下,再看周围,见周大娘也跪在堂下,旁边还跪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头不梳脸不洗,脸上还有许多血印,像是被打伤的。穷不怕看这情形,知道她就是周大娘的女儿了,但不知为什么也在这里。
穷不怕正在纳闷,便听见右边那位官员,把知县、乡宦以及自己和周大娘及其女儿的名字念了一遍,然后把一份文卷交给了左边的两位官员。左边两位收了文卷,就吩咐随从差人,押解人犯动身。那两个官员自己也上了马,一路同行同宿。穷不怕糊里糊涂地跟着走了两三天,才找了个机会,求押解他们的差人告知原由。那差人告诉他,当朝皇上知道高阳县里有一桩大冤大枉的案子,因此派了两名朝廷官员来捉拿那知县和乡宦带回京中,由他亲自审问发落。至于那个坐在右边点名的官员,则是保定府的按察使,皇上命令他协助捉拿。穷不怕知道了原由,顿时像死人活转来一样,欢喜得不得了。只不过,他实在不明白,那皇上居于深宫,又怎么会知道外面的事情,偏偏替叫化子审起案来。于是在心里胡思乱想,一路猜疑着到了京城。
他们被押到京城,皇上果然坐殿,亲自审问。他先把知县叫上去问道:“你怎么不仔细审理,就把无辜的人定了死罪?”
知县说:“启奏皇上,人犯手里的元宝可作为凭证,上面有本县解户和银匠的名字。况且当初审讯的时候,人犯亲自招供说,他确实打劫了钱粮。因此我才定他死罪,不敢不分青红皂白,陷害无辜。”
皇上听了,也不说话,再把乡宦叫来问道:“你为什么一文钱不付,就白占良家妇女,而且还要陷害无罪良民?这乞丐与你无冤无仇,你却为何置他于死地?”
乡宦说:“皇上明鉴,小人不敢说谎。我没有白占妇女,这里有卖身契为证。至于那强盗,的确有真赃实据,我与他并没有私仇,只是为了朝廷和百姓的利益,才检举他的。”
皇上又叫过周大娘问道:“这乞丐与你非亲非故,怎么就肯资助你一个元宝?莫非有什么缘故?”
周大娘说:“民女只因女儿被占,整天在乡宦门前磕头,他出门叫化,天天都看到,于是动了恻隐之心,要帮我赎回女儿。刚开始时,他只帮我一半的银子,说要留一半活命,万一饿死了,就辜负了给他元宝的人。后来他见没有人来帮助我,就索性一文不留,全部给了我。并没有别的什么缘故,望皇上明察。”
皇帝审完了众人,方才叫到穷不怕。穷不怕俯伏在地,不敢抬头。
皇上问他:“穷不怕,你的元宝和戒指到底是哪里来的?一定要从实招来。”
穷不怕就把自己在太原城几乎饿死,妓女、嫖客仗义相救,嫖客送了元宝,妓女给了戒指,并要自己节省花钱的事说了一遍。
皇上听后说道:“虽然你没有打劫,但是那个嫖客可能就是强盗,知县夹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把他招出来?”
穷不怕回答说:“那个嫖客长得方脸大耳,一副福相,绝不是盗贼。何况,即便他是盗贼,人家好心送银子给我,我也决不能恩将仇报。所以,我宁愿自己死,也不会去牵连他。”
皇上说:“这样说来,你倒真讲义气。我问你,现在如果你见了那嫖客,可还认得吗?”
穷不怕说:“他是我的大恩人,时时刻刻都记在我心上,就是在睡梦中,也像立在我面前一样,我恨不得买块沉香来,刻一个他的雕像,整天烧香敬拜。他的容貌,我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皇上说:“你抬起头来,看看我的脸,是我有福相,还是他有福相?”
穷不怕抬起头来,仔细看了皇上的相貌,顿时大吃一惊,心里有话,但又不敢说。
皇上说:“难道他的相貌与我有些相似吗?你只管直说。”
穷不怕把舌头舔了又舔,试了几次,才说出口来:“他的相貌,果然与圣上非常相像。”
皇上笑着说道:“如果不相像,你恐怕早就冤死在狱中了。老实对你说吧,我就是那送你元宝的嫖客。当初我微服私访,体察民情。游到太原,在妓女刘氏家中住了几个月。不过,就连她也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当时赏了你一个元宝,后来仔细一想,觉得不妥,于是便为你担心,哪有叫花子带元宝的呢?后来我到了高阳,见到那张告示,知道你果然出了事,就特地在高阳呆了一天,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搞清楚了,然后才回京派人来救你。如今你冤也申了,穷不怕的好处天下人也都知道了。今后你还是少做这种险事,留条性命吃几年饱饭吧。”
说罢,皇上开始发落知县和乡宦。
他对知县说:“你身为一方父母官,却不体察民情,不知吏弊,审案也不动脑筋。他若真是强盗,在本地打劫的银子,就一定会运到别处去,怎么会在本地使用呢?你说元宝上有名字为证,那你们被抢之后,又重新押解来的元宝,难道上面就没有名字?照你这种逻辑,那我发放到各地去用的元宝,难道也是打劫来的吗?即使确有嫌疑,也该明察暗访,等到证据确凿之后,再动刑具,再定死罪也不迟。你为什么不问青红皂白就动夹棍呢?还有,你问他死罪也罢了,为什么还要把夹棍套在他脚上,叫他诬陷他人呢?幸亏他仗义,不肯招出送元宝的人,如果真招出来,岂不连我都是你的囚犯了?从这件事上就可以看出,你平时做官,不知屈死了多少百姓?”
说罢,叫锦衣卫重打他四十大棍,削职为民,永不录用。
处理了知县,皇上又叫过乡宦说道:“你是个归乡的官员,也曾任过官职,管过百姓。为什么强占人女子,又还冤害良民?真是罪大恶极,立即发往刑部,斩首示众,以为虐民之戒!”
知县与乡宦都已处置,皇上见周大娘的女儿还跪在金銮殿下,便叫她上殿。这女子原本生得标致,只因为被那乡宦的妒妇折磨坏了,所以蓬头垢面。如今离开妒妇,十几天没挨皮鞭,脸上的血痕消了,便有些白里透红,嫣然显出几分姿色来。
皇上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便对穷不怕说:“我知道你还没有娶妻,看这女子满脸福相,你又为了她受尽折磨,她不嫁给你还嫁给谁呢?就由我做媒人,成全这桩好事吧。”
说罢,就叫他们二人在金銮殿上拜堂成亲。
拜堂之后,皇上又对穷不怕说:“你这样的好人,不要说乞丐里找不出第二个,就是官宦中也难有。我就封你个官做,替百姓做点好事吧,总比混在乞丐里仗义疏财强。”
穷不怕叩头说道:“万岁爷在上,别的赏赐我都可以接受,只有这件事我不敢答应。我一个穷乞丐,怎么能够在朝廷做官呢?天下人知道了,不说叫化之中贤愚不等,只说朝廷之上贵贱不分。万一贤人君子都挂冠逃遁起来,万岁爷的天下谁来帮你管?难道要我带些叫化子,来替你管不成?所以,这一件事我断断不可答应。”
皇上听他说得有理,也就不好勉强了,但心里毕竟丢他不下。
想了一会儿,又对他说:“你不肯做官我也不勉强。不过,我另外有个赏赐给你。那妓女刘氏已经进宫,被封为贵妃,你当初曾和他结为兄妹,现在我就赐你姓刘,封你做个皇亲国戚,怎么样?”
穷不怕想了一会儿,方才说道:“皇亲国戚有官无职,不用治国治民。古人说:‘皇帝也有草鞋亲。’就是说下贱些也没有关系,既然如此,我就接受了吧。”
穷不怕谢了皇恩,就回到住处与周氏成亲。满朝文武见他封了皇亲,哪一个不来庆贺?后来皇上对他愈加宠信,赏赐丰厚。又专门赐给他一处住宅,住在皇城里面,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穷不怕原来穷不怕,现在富贵太过,倒有些怕了起来。所以见人一味谦虚,不敢放肆。朝中文武百官,称他为老先生,他称别人则无论尊卑,一概叫“老爷”,自己则称为“小人”。
做了皇亲以后,他还是经常扮成叫化子,出去私访民间利弊,回来向皇上汇报,为民兴利除害。后来周氏生了三个儿子,都做了大官。穷不怕一直活到八十八岁,才终天年。
说明:本篇根据《连城璧》第三回《乞儿行好事,皇帝做媒人》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