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初伏灼烈的日晒,我去拜访著名书家启今公,所以,就有了一个下午的老少促膝长谈故里事。一、村名我们的村子现在叫南池,与后池、前池连成一片,从外面看是一个村,因村南有龙王池,统称为池上村。村子南面靠近龙王池的人家,以申姓为主,叫前池。靠北住着张姓人家,叫后池。南池村宋姓人家是从北怀化迁来后池以西较高的地势居住的,所以,从前也属于后池,叫后池宋家街。农业合作化后,宋家街单独成立农业社,因北怀化分东西南北四街,迁居池上的属于南街,考虑居住地在池上地界,就新起了村名——南池,一直沿用至今。这样,宋家街也罢,南街上也罢,南池也罢,指的都是同一个村。追本溯源,池上其实早先叫城头村。启今公记得,池上村东有块界碑,碑东刻的是“南怀化西界”五个字,南怀化,就是现在王家庄乡的河南村;碑西面刻的是“城头村东界”。今天的池上村与河南村相隔二里,东西相邻。当年东风中学的西边是钟楼寺,破败的庙里,存有碑廊,碑廊立有功德碑,碑上刻着“城头村xxx捐款xx”的字样,周边村名都可从碑上找到,唯独没有池上村,可以推定,池上村早先就是城头村。光绪版县志上记载:“唐贞观五年,永兴河南置怀化县,后废”,“遗址有东陵、花园、风化楼”。怀化置县时间为贞观五年到证圣元年,前后历时约64年。城头村就位于怀化城外的西南高地,后池村东有一片地至今仍叫“花园”。因何故,城头村名被废而新起了“池上”这个村名?也许是怀化城早已不见踪迹,人们以为城头村亦无所依傍,便想到更换村名。其时,城头村四周泉水喷涌,人们信以为龙王所在。明末时,周边忻州、崞县的七村联合出资在前池村南兴建“龙王池”,池旁建有神棚和戏台。又在村西南不远处建有龙王庙,形制宏大,香火旺盛。不仅本村人对神灵笃信不疑,而且相邻的十里八乡的老百姓,特别是闫庄一带西边坡的村庄,每逢久旱无雨便组织人马前来拜神祈雨。每每如人所愿,甘霖必降。就是到石岭关祈雨的人们也要到池上村龙王池取水,说来也怪,一张白纸提住一角插入池中,既不漂浮也不歪就能直直地沉到池底。娃娃们将铜钱磨得光亮光亮后扔到池中,一下不落沉,总要来回飘上一阵,十分好看,日子久了,池底有好多铜钱,亮亮的像天上众多的繁星。据前池龙王池碑记载:“清朝康熙38年,乾隆19年,道光26年,三次重修龙王池。”可以想见,当年龙王池也是城头村的一处人文盛景。因此,龙王池越来越神秘,龙王池与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密切,村民们便干脆把城头村改称为池上村,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种猜想。事实上,在很长一段历史时间里,城头村依然见于官方文书中和社会正式交往称谓中,但是民间习惯则多以池上村称呼其村。到解放后,池上村在官方行政称谓中也就代替了城头村。启今公的父亲读书时间是在清宣统至民国初年,先生张晋壁是池上清末举人张景翠的父亲。这位私塾老先生题的仿影,上面就写着“山西太原府代州崞县城头村,俗名池上村”。所以,城头村就是池上村的前身无疑。据老人们讲,池上村当年有好多庙,除城隍庙、龙王庙外,规模最大的要数建在前池东南高崖上的大庙,占地约五千平方米,是一个以正殿、东西廊房为主,与鼓楼、钟楼、戏台、神像融为一体的组合式建筑群。另外,还有三座观音庙,几个十字路口还有五道爷庙。南池村南,前后池村西的三池交界处建有奶奶庙,前后池都有神棚。观音庙前两棵大松树又粗又高,树冠遮天蔽日,又圆又大又厚,十分规整,形如伞盖,十几里外就能看到。据说曾引得忻州州官骑马前来观赏。年崞县城建大礼堂,大松树被伐倒拉走,这样说池上村对新政权建设也是有“栋梁”之功的!可惜的是那样两棵奇松没了,大庙及其他庙也都在文革中拆除,文物破坏殆尽。当年奶奶庙周边集聚了好多商铺,村里号称有“十坊”,包括粉坊、油坊、面坊、豆腐坊、缸坊、饧坊、醋坊、饼坊等等。有的店铺还发行纸币可以流通,就是代金券、购物券之类。白天买卖红火,商贾云集;夜晚人声不断,久聚不散。在庙前两棵高大的梧桐树下,拉的、唱的、说的、笑的,煞是热闹。“七七”事变一下打破了这种乡村生活的美好秩序,池上村惨遭日寇屠戮,名村民惨死在侵略者的屠刀下,64户人家被杀绝,奶奶庙被烧毁。从此,买卖歇业,产业凋零,活下来的人们也纷纷搬离奶奶庙周边。前池和南池拉开了距离,中间地带十分荒凉。我小时候,大概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只记得所谓奶奶庙只是一个烂窟院,直到后来,废墟上建了几间简易房子,成了村里的保健站,才恢复了点人气。后来,农业社在附近建了修车铺,再后来对面建了学校,厨子玉林开了饭店。如今看,在奶奶庙原址及周边盖满了人家的宽房大院,前后南池人家又像从前连成了一片。但是,启今公描述的当年乡村生活的盛景怎么也找不回来了。有的只是各家各户砌得越来越高的、千篇一律的四方门楼,瓷砖贴得越来越光鲜,洋不洋土不土的宅院,乡村传统文化元素遗失得没有了踪影。二、始祖“花大门”,很长一段时间是南池村民生活的中心。村人没事就聚集在这里闲拉呱,老汉们冬天靠墙晒太阳,娃娃们玩游戏,年轻人抖太摔跤……听老辈人说起花大门来,不知有多好看、多豪华。但是打我记事起,看到的就只是一个灰眉土眼的空架子,雕梁画栋没有,朱漆门扇没有。原先花大门里住的人家,据说是宋家先祖宋煜的族人。启今公笔下的《宋煜小传》这样写道:“宋煜,十五世祖宋国琛长子,生于清嘉庆末年,长大成婚后,由其岳父教授武艺,勤学苦练,日臻精熟,于公元年,清道光十四年,参加乡试中甲午科武举人,次年赴京殿试,钦点乙未科武进士,充御前侍卫,后外放至广西统兵,官至柳州府游击,正四品武官。”宋煜居官平易近人,行事谨慎,为人谦恭,至亲至孝,有儒将风度,且廉洁奉公,深受当地军民爱戴,为家乡父老称道。村中二龙、计龙家曾保存有一副御赐銮驾仪仗,谁家娶媳妇就取出仪仗,排列在娶亲队伍前面,以彰显祖上荣耀。这副难得的家传宝贝在年不幸被日寇烧毁,南池宋家从此也就少了一点对祖宗的寄托,老人们心里还记得上辈人的传训,年轻人则一辈比一辈生疏了。宋氏始祖是明朝永乐三年由清源县(现在的清徐)迁来的宋秉忠公,之后在北怀化以躬耕为生,繁衍生息,人口渐增,到第四世时,也就是宋秉忠的重孙辈,有弟兄六人,兄弟各家再娶妻生子,人口迅速增加,后世称为大股、二股……六股,分散居住在东、西、南、北四街。南街上住的就是大股的后裔和少数六股后裔。这样北怀化在明末清初就逐渐分离成东街、西街、北街、南街四个自然村。由于北怀化原住址的地势较低,紧邻北云中河,虽然筑了平城坝,但后来河床比平地还高,潮湿难居,为避水患和耕作方便,西、北、南三街分别向西、向北、向西南选择了较高的丘陵地带定居,东街仍留原址,地势异常潮湿,连院墙也无法夯打,人们说从灶坑里能掏出鳖来,实在无法居住了,七十年代在政府的支持下,只好搬到泥河村北。据说池上村最早定居的是申姓、安姓,前池姓申,后池最初为安姓,后来迁入张姓,张姓迅速繁衍成了大户,安姓成了小姓。前池始祖申子信是洪武四年大移民时迁来的,比南怀化赵姓人始祖、宋钦宗后人定居南怀化整整迟了多年。宋秉忠迁来北怀化,则比南怀化赵姓人迟多年。历史记载,明洪武、永乐年间从晋南、晋东南一代向北、向东共进行了7次大移民。由此可以断定池上申姓、宋姓,都是明朝大移民迁入的人口。从旧县志所载怀化城遗迹:花园、东陵、风化楼,与现在地名、地形位置比对,古怀化城遗址在今天的河南和旧河北(或南怀化、北怀化)两村的地界上较为合理。一是这俩村名叫南怀化、北怀化是有渊源的,绝对不可能是随便叫的,正因为居住地与怀化有密切关系才以之为名的。二是以怀化为中心,四周有好多带“庄”的村庄,如龙泉庄、王家庄、下王庄、安家庄、练家庄、刘家庄、秦家庄等等,所谓“庄”,就是有钱人的“地庄”,封建社会土地就是最主要的生产力,财富的基础就是拥有土地。居住在城里的贵族们在城周边所经营的土地,现在叫“农场”,古代叫“地庄”,王家的地庄,就是王家庄,刘家的地庄就叫刘家庄,地庄里所雇用劳力和租户却不一定是同姓,这就是现在好多村的居住人口姓氏与村名并不吻合的原因了。这些“庄”所围绕的中心地带正好是怀化古城所在,与南、北怀化村址一致。从唐朝看,是一个比较平稳的朝代,原平不属于偏僻边疆地带,不可能有频繁的、大规模的战事。怀化城毁于战争的可能性不大,极有可能是因为北云中河的水患导致城毁人散。民间传说,北云中河原本是不存在的,某年一放羊老汉发现地下有水声,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发现由南向北沿云中山脚下有一条地下暗河正在形成,从水声判断,这条河很快就会使地面塌陷,形成一条地上河流。这条河很可能是从怀化城穿城而过,水淹怀化城就成为一个历史的真相。怀化城的一部分陷入河中,一部分留在河北,一部分留在河南。后来河道形成,水流受到约束,河南、河北便空出适宜居住和耕种的土地,在官方的主导下,迁来移民居住立村。后来,又经过多少年河道淤积,河床得以升高,使北怀化地下水位相应升高,村庄再次陷于潮湿境地,村民不得不向周边高地实施搬迁,形成了后来四街分散立村定居的局面。三、故人南池宋姓是大姓,申、杨、何、茹等是小姓,仅不多的几户人家。南池地界还有黄家巷路,住的是黄家和于家,有种说法:“于黄两家是一家,户短人稀添李家,村北口圪蹴的小福升。”小福升姓王,就一户。这说的是小姓联成本家,互相关照的事。所以,要说村里的人和事,就不仅仅只是姓宋的了。村南头的申万治天生瞎眼,没过满月就看不见了,其母很是了不起。为了儿子今后的人生,这位农妇在助儿成家、育儿成才上可谓着着“妙棋”,步步见效。有一年春期,邻居早早起来带着粪叉,挑个箩头外出拾粪。出村,一路向东,走到忻口地界,在红崖湾附近发现一弃婴。弃婴在红色包袱里发出啼哭声,这人便抱回家,万治他妈听说邻居捡到一女婴,便赶紧过去,请求让自己来养,算是给瞎儿抱个奶媳妇。邻居成人之美,便同意了。之后,万治妈精心养育、调教,到上学年龄,又供念书。就这样按自己的想法把一个弃婴培养成勤俭持家、相夫教子的好媳妇。到瞎万治七八岁时,其母就买了笙管、胡琴让儿子练习吹打,并请开木店的宋振兴——医生六斤的父亲,传授乐器吹打常识,念工尺谱教拉板胡。哪有山场野会,母亲就带上儿子,买乐器。万治听见卖管子人吹的那个管子好,他妈就给他买下,结果回来一吹,不像卖管子的吹得动听,就泄气不想练了,他妈就给定下规矩,不练吹打,就拉磨;练吹打,可以不拉磨。这样,小万治不敢怠慢,天天蹲到门口土地爷跟前练习。由于用心专一,慢慢练得有情由了,就搭了茹庄的鼓班子。年“七七”事变,日寇实行“三光”政策,野蛮杀戮,村里死了好多人;年社会渐趋稳定,各家为死去的人过三周年,万治的响器就吃了香。家家为了尽活人的心,安慰死去的亡灵,都要雇人吹打。万治吹管子,计宝啃笙,银录会敲打,“三板头”申双银能敲“叮叮当”,组成临时鼓班子,一家一家挨住吹,有人传说:“万治一年就发得按不住了。”启今公回忆,瞎万治板胡拉得不错,周边村庄起会唱戏,万治总戴一副墨镜早早坐到台前细细聆听。后来又去口外走了好几年,拉板胡的手艺越来越高。当时原平“名角”筱玉凤的戏班子就请万治拉板胡,筱玉凤每每遇到高音唱不起来时,万治的板胡就能轻松救起来,所以,筱玉凤唱戏离不了万治拉板胡。这万治的工钱,除了戏班子给一份钱外,筱玉凤还要另给两块白洋。因为戏班子总是要不停地换台口,万治眼瞎,行动不方便,就自己立了班子跑事宴。人手不够时,就与茹庄刘家鼓搭班。解放后,北京举行民乐大会演,邀请万治鼓班进京参加会演,但事有不巧,走到半路,万治害伤寒,只好返回,没有成行,错过了一次难得的人生辉煌展示。有一句谚语是:“上帝给你关上一扇窗,就会给你打开一扇门”。申万治虽然看不见,但在母亲的指引下,凭自己的不懈努力,学到了一门谋生技艺,后来的路走得顺风顺水,甚至比不瞎的人都风光。村里有人说:“要想发财过得好,娃娃生下就把眼扎瞎。”而同样是瞎眼的瞎旭怀就不怎么样,无一技之长,命运又好像老跟穷命人作弄,路就磕磕绊绊难走。用启今公的话说,就是现代化断了瞎旭怀的活路。旭怀当年娶不下老婆,本家侄儿德未就从潞安府给引回一个,其实也不是“引”,是“骗”。因为他们是本家叔侄,为了叔叔成家,当侄儿的费心是正常的。德未说是自己要娶媳妇,女人也看对德未了,就跟上回了南池村,等到拜天地时,女人发现娶她的人是一个猥琐的瞎子,便不同意了,站到正房台阶上死活不下来,但是你一个外乡女人,举目无亲,人生地不熟,胳膊拧不过大腿,最终在众人的软硬兼施下,勉强屈从了这个瞎子。瞎旭怀好景不长,女人就跟了邻村的一个精明人走了。只能瞎眉粗眼,又回到一个人的日子。成立农业社,大队照顾老弱病残,安排旭怀给饲养处切草,这样也可以挣工分,但是不几天大队买回了铡草机,工分就挣不上了。推磨简单,眼瞎也可以胜任,家家雇上他推磨闹吃的,管吃饭,还能每天挣两毛钱工钱,不久大队买回电磨,机器一转,面粉就出来了,人们再不用为磨面发愁,老旭怀就又失业了,电磨抢了瞎旭怀的生意。后来,大队给各家各户通电,安电灯,眼瞎,灯也没用。更不巧的是,栽电杆挖了坑,瞎旭怀看不见,一脚踏空,摔坏腿,疼得多半年好不了,村人们就说:旭怀眼睛瞎,就怕现代化。宋三秀是南街上的机敏人,旧社会家穷,没房住,没鞋穿,住的是增增家的南房,一年见不上太阳,屋子又潮又黑。三秀的脚上要么两只拆配鞋,要么是女人不穿扔了的绣花鞋,进门时,怕人看着笑话,鞋就脱到门外。老人们都佩服三秀的脑筋灵活,说他是半升绿豆起的家。穷得没法活,三秀就用家里仅有的半升绿豆换了针头线脑,挑货郎担绕村吆喝:“花红洋线扎根子,琉璃扣子顶针子。”当时村里还有一摇货郎担的叫小变林,三秀是后起之秀,买卖做得灵活,总是对照顾生意的人买了颜色,送了扎根子,人们愿意买他的东西,买卖便好得多。很快成了远近闻名的货郎担,家境因而大大改善。西高村有人慧眼识真人,一眼看准了三秀,说三秀是跳海也要捡一块干地方。这人就是三秀后来的丈人,把闺女问给池上的这个精明人。自此以后,三秀生儿育女,起房盖院,日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三秀不仅会做小买卖,而且还能写会算,算是村里难得的“秀才”。给大队当过多年的会计,每到过年还给村民们写对子,对子大多是他现编的,很符合主人的特点;风趣幽默,切合实际,耐人寻味。比如他给小来存写的一副对联是:“世上无意气,明了黑了;我的人生观,吃点喝点。”颇有点看透人生的味道。张前升夫妻抽大烟成瘾,人叫“猴头对”,家里能卖的都卖了,他就给写了副对联:“家有猴头对,衣服变卖净。”双池在太原拉平车,给太钢跑运输拉货,有人给说媳妇,为了好听,就告女方家是在太原当工人。女方妈不信,让南池大队开出证明才问给闺女。双池回来跟会计三秀说,三秀毫不犹豫就给开了证明:双池是太钢的八级工人。那时的信息不通,毕竟农村闭塞,哪有渠道能打听到远在省城的情况?所以,双池的媳妇也就娶成了。要说村里的旧文化人,宋钱永算一个,钱永大名叫宋子明。钱永会倒三国,村人在饲养处闲坐,他能一直把三国演义从头到尾叨完,还适时加一些像说评书那样的热闹内容,听的人更觉得津津有味。他还看过《石头记》,那时这本小说还不叫《红楼梦》。他当过旧警察,据说一次,早晨起来轮他整理内务,排长一看整整齐齐,有模有样,便当场表扬他:“宋子明不错嘛!”钱永随口便答:“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排长接着夸他:“这个宋子明还挺有文化。”解放后,钱永回村务农,有人故意想为难他,就问他:“你当的是国民党的警察,还是共产党的警察?”钱永不急不忙地回答:“我当的是孙中山的警察。”让人不觉得他的历史不光彩,反倒觉得他是追随孙中山先生的革命者。说真的,谁敢否定革命先驱中山先生?可见钱永的机明。精明人做事总能选择最好的办法,新中国成立后,一夜取缔了大烟、妓院,钱永深受烟毒之害,老婆娃娃都抽得给卖了,所以也狠下决心要戒烟。政府勒令村里几个抽大烟的戒烟,其他人戒烟活受罪,难受得绕地打滚,唯有钱永没有受罪。什么原因?后来他跟人透露,他是先把大烟在碗里泡成溶液,然后在大烟溶液里把纸块浸湿,每天舔一舔,溶液少了时,再加点水,这样,溶液浓度会越来越小,等于他舔到嘴里的烟土的含量也渐渐减少,直到最后几乎全是水分了,他的烟瘾也就戒了。他采取的是由渐变到顿变,由量变到质变的戒烟策略,不可谓不精明啊!四、故事解放前村里人穷得不能活,好多人便想到了当兵,为的是混饭吃。有些人没觉悟,仅仅为了糊嘴参加了晋绥军;有些人心里明白,当兵不仅为了吃饱饭,而且还有保家卫国的志向,便加入了八路军。定稳、海保叔被抓上当了晋绥军,二人后来又都偷跑了。定稳随晋绥军抢老百姓东西,带着财物跑回家;海保叔身无分文,一路讨吃逃回老家,过了段时间,晋绥军来了,就说“定稳是发了财跑回来了,海保是讨吃回来了。”他们是一个部队的,知道底细。说是要抓逃兵。凑巧二人回来都害了伤寒,起不了炕。人从炕上被当兵的抬到村外头的地里,两人躺在地上,爬不起来。七斤和志斤俩小娃,端了一瓢水想去让两人喝,路上碰上小福升说:“不用送了,定稳子叫晋绥军扎死了。”人们见定稳背上扎了九个窟窿,但都不深,不致命,现场人说胸口还捅了五刺刀,当时嘴里直冒血沫,两只鞋蹬出老远。大补金婆姨捡起鞋给定稳垫到头下。应该是晋绥军看两人病得爬不起来带不走,便杀了贪财的定稳,撇下没作恶的海保。海保叔用尽力气连滚带爬,爬到村北的烂窟院里,脸吓得灰白。家里头的人抬回家,人一直说胡话,三娃老娘娘拉上扫帚绕村给儿叫魂,第二天就把人送到西山上,住了半年才回来。年抗美援朝,村里征兵,应征者高高兴兴戴大红花,在前池大庙上召开欢送会,绪根听说后也急切想参军,就跑到大庙,会已散了,人也走了;他一路撵到区里,区里已让新兵吃了大花卷,开拔到火车站了;他又跑到火车站,新兵还没上火车,就跟领兵的、送兵的负责人说,无论如何要去当志愿军保家卫国。为他的精神打动,首长同意立即随队上车,这样绪根如愿以偿参加了赴朝志愿军。遗憾的是这一去便再无音信,人们再没有见绪根回来。几年以后政府给绪根老母亲的门上钉了一块“光荣烈属”的黄底红字光荣牌,村民们才知道热血青年绪根早已牺牲在朝鲜战场上。尽管对烈士在什么战役、什么地方,咋牺牲的并不清楚,但全村人们感到欣慰的是村里多了一位英雄,绪根也总算是有了一个光荣的着落。南池土脉软,村人胆子小、做事谨慎,有本事很能耐的人少;胆大妄为、无恶不作、特殊灰的人也没出过。即使在日本人侵华期间,也没出过一个祸害国人的汉奸。小来存是当年的“外国村长”,也就是所谓的维持会长,人们给他起外号叫“诡来存”。他当日本人的村长也是被逼无奈,但也只有他能周旋得开。老人们回忆,日本人来了他善于应付,催粮了,他就说粮食歉收,找理由少缴或不缴。追问八路去哪了?他就随便一指“往那边了”,反正一出村,道路四通八达,日寇也弄不明白了。炮台要花姑娘,他从不主动无耻地去欺负良家妇女,顶多巧妙地给以交差。启今公记得小时候浑身脓疮,难过得几乎活不成了,大人们也想尽法子了,但就是看不好。小来存知道后,从炮台上拿回一小瓶瓶油西林,抹上就好了。所以说,没记得他办了什么坏事,倒是记得他总是尽可能减少日寇恶行对村人的祸害。建国前后,百废待兴,人们的思想行为急需弃旧图新,村里的各类进步组织齐抓共管,整治社会风气,儿童团员在村口放哨抓坏人,民兵们清早起来捉懒汉,黑夜吹哨禁街,村民不能随便行走。可以说是真正的群防群治。启今公当时参加了儿童团,记得有一个人偷了一个大西葫芦,被逮住后不打不罚让绕街游行示众,叫“游街”。那时也没有扩音器,没有锣鼓,就找了两杆赶大车的长鞭,由两个民兵领头,甩出“啪啪”的清脆响声,以吸引村民注意。偷盗者肩扛偷来的葫芦,后边跟着排好队的儿童团团员们。儿童团长安牛大声喊:“葫芦能做甚?”儿童团齐声答:“能烩菜!”安牛又问:“偷葫芦丢人不!”高声答:“丢人!”然后,再让偷的人自己大声说:“我叫xxx,偷人葫芦,真丢人!实在不顶人!”这种对不正之风的无情曝光,让任何人都心有余悸,社会风气得到有效整治。直到70年代村里人们的价值观依然是以公为荣,助人为乐,以贪占便宜为耻,可谓风清气正。风气因时而变,前几年有人编了顺口溜,对不同时代人们的思想行为倾向作了概括:“五十年代人帮人,六十年代人整人,七十年代人哄人,八十年代人骗人,九十年代人宰人,年后人害人。”虽然有点偏颇,但也大抵反映了一定时期的社会消极现象,城市农村盖莫能外。五十年代,“一贯道”活动十分猖獗。池上好多人被迷惑了。一贯道分子到处散播反动言论,什么“扫帚无心,朱毛无兵。填上头发,法术流行。”以不入一贯道就割奶骟蛋恐吓,采取扔硫磺弹、手电筒等进行扰乱活动,并造谣说要把割下来的人奶、人蛋、人肠子卖给外国人做原子弹。一时人心惶惶,夜不能安。好多人不敢在家里炕上睡觉,怕一贯道往家里扔硫磺弹,只好上房顶睡觉。民兵玉泉、计有们带刀子、拿棒子,一晚上绕村巡逻,挨家挨户敲街门提醒人们注意防范。如果没人应答时,民兵就强行踏开门子闯入院中查看究竟。一天晚上,花大门里一家人听见响动,以为一贯道在他家活动,男人赶紧到院里吆喝,“快来人啊,快来人!一贯道在这里!”民兵们听见喊叫,很快进了院子绕院四处搜寻,没见踪迹。又进屋内寻,这时才发现东房有一娃娃躺在地上,呼呼地睡得正香。原来是住房的侄儿二娃在躺柜上睡觉,半夜发迷症,从躺柜上掉到地上,这响动让东家以为是一贯道在捣乱。看热闹的人们站了一院,本以为谁家被割了奶、骟了蛋,知道是二娃发迷症了,便松了一口气,各回各家上房睡觉。那时一贯道祸害不轻,好多人家地也顾不上种了,庄禾也顾不上收了,对人们的生活和生产造成了很坏的影响。要不是政府严厉打击,就会搞乱人民的思想,搞乱社会秩序,甚至影响到新政权的稳定。村子是一个小社会,甚也不缺,比如铁匠、木匠、纸匠、皮匠、看日子的、做事宴的厨子、杀猪宰羊的屠夫,甚至会通树的、会挑猪骟蛋的、为人们做针线的、会蒸花馍馍的,三百六十行,农村好像都有。栓保是个拐子,但说起来,也是村里的“能人”,会厨子、会杀猪、会木匠、泥匠、修风箱、修农具、栽扫帚,甚至会给人按摩治腰腿疼,还能识字。别看腿不利索,还能爬高上低通树,多么高的树也能上了,而且想让树枝跌哪儿就能控制得让它跌哪儿。他打哈哈说自己是:“好人里说是‘灰人’,赖人里说是‘好人’,好赖人一起说是‘不顶人’。”虽然这样说,但人们并没有觉得他咋“灰”,也没有感觉他是咋“不顶人”。只是觉得他有别人不具备的幽默诙谐。农村人说那人“可会灰咧!”一般是说这人办事有点子,好灰说,能逗乐。县里组织修建观上水库,南池民工住大常村,栓保负责做饭。有人要回南池,问老栓保有捎的东西没有?他说:“没有!”又问:“有捎的话吗?”他就告诉人家回去可以告诉他老婆:“我在这不赖,要问做甚?就说是写大字,看天平,伸手来,拳手去,好营生。”看人家不懂他说什么,就又解释:写大字——扫院,看天平——担水,伸手来,拳手去——拉风箱。接着再吩咐人家:“要问精神不?就说:再不加病,一下不咋些。”一听他这一通说辞,捎话人乐得眉开眼笑:这老栓保会灰咧。村里扫盲,栓保听课,银来讲完,他就发问:“除了这些还有甚?”银来说:“就这些。”栓保就底气十足地扬起头说:“外了,不用马王爷受苦了,我也会。”人们就日怪,没见栓保念过书,咋就会这文的玩意了呢?后来栓保给人们叨拉,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人家小时候走口外,在外头学的。细想,栓保的手艺都是村里人们离不了的,栓保的乐观幽默也不知给那些土坷垃里刨食的庄户人们带来多少穷快乐、苦开心!七十年代以前农村不仅没电视,收音机也少得可怜,甚至村里还没通上电,人们盼望的美好生活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时候人们的业余生活干甚?下棋、摔跤、抖太、闲坐,这是最起码的业余消遣。补金叔的大、二保的爷——老三红家就是一个免费“俱乐部”,他家常备有四五杆烟锅,人们来闲坐,旱烟满足供应,大烟袋人人有份,吞云吐雾让大家过足烟瘾,说东叨西,谈古论今,言论自由,思想解放,俨然就是今天的“沙龙”或“论坛”,有人编了两句“广告词”:“不怕山上老大(dài)(老虎),就怕老三红家的烟袋。”这让人很容易联想到今天的电视节目开场白:《黄金秒》:“是金子总会发光,耶!”《向幸福出发》:“爱要大声唱出来!”想不到我们村的土老冒们早就能这样了。说起金枝,人们一下就会想到金枝玉叶这个词,她可是村里的妇女干部,名字寓意与她的生活却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嫁给德未叔,一生没生养,黑水汗流,趿拉烂鞋,家里满地柴柴棍棍,嘴里老挑得根粉连纸卷的小兰花旱烟,但是为人随和,耐糟踏,年轻时能受苦,不怕脏不怕累,热心帮人。老来给人“坐车”,就是谁家去上白事宴打发人,她就被选为“坐车收头的”,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给女主人当跟班的。人家哭她就扶着,人家有随身携带的东西,她负责收留着。能坐一顿席,还有白馍馍挣,都说是好买卖。金枝家是村里又一夜坐的“俱乐部”,人们没走处,一到晚上或阴雨天不出工就到她家,吃烟,闲拉呱。她不嫌乱遭,只要人们不嫌她家邋遢,她是从不会下逐客令的。金枝女人营生几乎没一件做得鲜,但有两件事却是全村人都夸赞佩服的,没有不神服的:一是薅谷,四垄谷薅完,那是整整齐齐、利利索索,与其他人薅的谷比十分分明,草不见一根,苗直立挺拔,男人们锄地一看就知道是金枝薅的谷。二是编蒜。四十圪嘟蒜一辫子,一样的蒜编出来,金枝编的就显得大多了,人们都自叹不如。五、尾声村里的人一茬一茬来了,又走了。好多人、好多事渐行渐远。人们常感叹:后边的人看不清前面的人,前面的人也料不到后边的事。入了的社分了,打粮食的大场分割成了各家各户的宅基地,牛马成群的饲养处变成了人进人出的街巷。当年修起的大电灌、小电灌早已废弃,梨果飘香的果园不见了踪影。后小河哗啦啦、清盈盈的流水成了幽幽咽咽污泥浊水的烂水沟。倒是通村的路没了“插”气,春天的时候,人们行路不再像走在海绵上,而硬化了的水泥路没几年也破破烂烂,走起来也不甚好走了。学校建成了新的,盖起了二层校舍,校园硬化绿化得相当美观,但却留不住好老师,来了的老师没几天就找关系调到城里了。班级只能一再缩水。人们把各自的孩子们送到中心学校或城里学校就读,村里学校如今只有一至三年级的几个学生。与当年三道街都有小学,娃娃们不出村就可以上完初中、高中,红红火火的教育局面不能相比。保健站早已取缔,金鹏在村里算是老医生,继承了他父亲六斤的衣钵,为村民看病服务三十多年。街巷硬化干净了,家家不养猪,街上不再是一堆一堆的猪粪了。绿色垃圾桶摆在村里,人们不用再乱扔垃圾了。村后的垃圾坡,在还柱的帮助下建成小公园,种树、立碑、建亭,置身其间,也能心旷神怡。人们为省事,也为高产,因此庄稼地里种的几乎清一色的玉米,已有好多年不种麦子和其它小杂粮了。玉米据说是转基因籽种,秋天收割堆在院子里的粮食尽可放心,不用担心鼠害。因为老鼠不见了,都说是转基因玉米让老鼠丧失了生育繁殖能力,使这一比人类都久远的生命绝种了。树上的麻雀也大不如前,“叽叽喳喳”的叫声收敛了许多,也说是因为吃了转基因玉米,生得少了。想起来后怕,转基因、毒食品充斥市场,还有多少人可以幸免于难?村子里的各色高大树木逐渐消失殆尽,不仅参天的松柏没有了,而且旧年家家院里可见的桑树、榆树、香椿树、大枣树也不见了,老槐树、梧桐树能砍的砍了、能卖的卖了。唯有通村的村道上清一色的白杨树在变换着四季的色彩。山东的樱桃公司与村民达成协议,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樱桃树两年了一直没种上,统一划归樱桃公司的地里种了药材、辣椒,勤谨的村民们就被雇佣到樱桃公司,侍弄这些经济作物,反正村民是说实惠,只要给钱不种地当然可以。况且如今人们吃的白面、大米都得花钱买,种什么也是换钱。村里的人越来越少,年轻人有办法的便进城买房,回村反倒成了走亲戚的。城里有办法的又回村里修建宅子,但也是偶尔回老家瞭瞭,仅仅是为了消遣。村里死了人,不再能组织起抬棺舁灵的,现在时兴请“一条龙”,做席、烧水、打墓、拉灵、下葬,全由专门人员包了。所以,出殡也不像旧年那样隆重红火。旧年的丧事,接戚人,请主家,满村人帮着抬棺,吹打吹了一泡又一泡。看发引的人们站得满街都是,更有娃娃们稀罕花圈上鲜艳的纸花,上前伸手就揪,等于一场丧事全村人参与,甚至有的人家把外村的闺女、外甥也叫来一起看热闹。相比之下,而今总有点草草了事的遗憾!一切变得那样随意、随便,少情没由……村子新了,富了,但是风俗却轻了,礼节淡了。上了岁数的人们不免怀旧恋故,这自有其道理!启今公年事已高,眼不争气,记性还好,所以,还有启发后来的心愿和力量。前些年看日子的巨才叔和办丧事的五五叔、玉何叔相继过世,今年能当总管大任的海龙哥也病了,即使在病中依然惦记着续修家谱的事,并着手整理南池红白事宴礼俗留例,实在是一件继往开来、承前启后的好事。让后人有根可寻,有宗可守。心里欣慰,岁迟闻得故人声。从启今公家出来已经是晚上八点多。虽然是盛夏,不知怎的突然想到一首寒冬的诗: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茹建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