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是向前的,但有时候,它也向后。记忆中,在那个生活极为困难的年代,一个纯朴、安静的小山村,只要听到一群狗连续不断的叫声,如果不是附近村子的村民来借粮食,就一定是一群叫花子来讨乞。
有借的,有讨的,就有给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五黄六月,青黄不接”,稻谷还长在生产队的水田里,洋芋、包谷、荞麦还长在生产队的土地里。来借粮食的一些附近的村民,往往是经济拮据,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有些人家春节期间就已经揭不开锅了,他们一般都是借一百斤包谷,还九十斤或一百斤大米。秋收时候把粮食还了,第二年只有继续借,形成一种恶性循环。好在我们村里没有一个懒汉,很少老弱病残,村干部也抓得紧。天一亮,喇叭一响,全村人马按照生产队长的工作安排,耕地的耕地,修沟的修沟,播种的播种,男女老幼齐上阵,一直干到天黑。就是大年三十,也不得好好休息一天,一年到头没有几家饿肚子的,更没有一个出去借粮食或讨乞的。
繁华之地,必有行乞之人。我们村子自然算不上繁华,但也不算贫穷,叫花子特别喜欢来我们村子讨乞。旧历的五六月,也是他们在其它地方讨乞最困难的时间,特别是春节期间,村里家家户户,都要准备一些过年货,肉食、糯米面、粉条、海带、蔬菜,好吃好喝的,无论走到哪家,都可以讨到一碗米饭,几个洋芋,几个包谷或一两元钱。
杨绛先生说过:“惟有身处卑微,最有机缘看到世态人情的真相。”这些乞丐大多来自北方,有些来自当地,还有些不知来自何方。一般都是有受到严重自然灾害的,或者家庭遇到不测的。有的是老弱病残,甚至有的是患了麻风病的。我们小孩子最恐怖最害怕的是麻风病人,怕他的垂沫,怕传染疾病。他们有的关节脱落、肢体皮肤溃烂,有的没有眉毛,满脸红斑。只要麻风病人一来,还不等他开口,就急急忙忙找几个洋芋、包谷远远地丢在他的背箩里面。大多数乞丐是衣服褴褛,蓬头垢面,手提一根打狗棒,头上戴顶破毡帽,脖子上挎个褡裢或者背上背个背箩,或者手里端着一个破碗,衣服、裤子也是一大块、一大块的补丁拼凑而成,可怜兮兮的样子。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他们挨家挨户去乞讨,没有什么过多的要求,哪怕是施主吃剩的一个馒头,半碗饭,他们都会千恩万谢。
“大爹、大妈,叔叔、嬢嬢,行行好,几天没吃东西了,给点吃的吧……”,老弱病残的,家里受灾的,父母都会心生怜悯,毫不吝啬地给点吃的、用的。但如果遇到年轻的、身体强壮的,父亲常常毫不客气,给的是一顿臭骂,“你看你,不痴不呆的,粗脚大棒的,一天鬼米日眼的,不会好好地去找点事情做,只会来当叫花子,丢人,给我滚远点。你再鬼吼辣叫的,老子用半天时间给你送到城里的收容站去。”母亲则不一样,“你给我把这块地菜挖好,给你十元钱”,“你给我把这几袋洋芋搬上楼去,给你五元钱。”其实,不少乞丐也心甘情愿地这么做,很感激,也许,他们找回了自己的尊严。
一部分乞丐与大多数乞丐的讨乞方法不一样。他们都有一技之长,晚上以天为房,以地为床,历经风霜雨雪,毒蛇猛兽的困扰。白天,以天为屋顶、以地为舞台,往施主家门前一站,不断演绎着自己的歌喉或技艺。有瞎子闭着眼睛拉二胡的,曲调往往特别悲凉,凄凄惨惨。有舞狮子的艺人,一边舞动狮子,一边说一些吉祥如意、大吉大利的段子。有耍杂技的,看得你心疼。你支付或不支付“门票”,他们的表演仍会倾情演绎,你不得不被他们的行为、言语所感动,让人肃然起敬,金钱和食物都可以成为你同情和怜悯最为恰切的一种表达方式。
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些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一些乞丐,很有讨乞的智商和技术含量。作为一种“高级”的乞讨方式,一般情况就一个人,最多带个妻子或孩子,一个人一手耍几下打狗棒,一手持一副竹板,亮起他的嗓子,唱腔婉转、流畅。根据不同的施主、环境,即兴发挥,出口成章,巧舌如簧,妙语连珠,幽默风趣。其唱词以三字句(二拍)、七字句(四拍)为主要句式,唱几段“莲花落(lào)”。也有以一人主唱,另外二人帮唱的,其中一人打竹板的形式进行表演,一边唱,一边跳,词句、腔调、动作,一切都是原生态的。
“一寸光阴一寸金嘛,里哟——里哟莲——花落,寸金难买寸光阴嘛,嗨嗨回,可怜人;失落寸金容易找嘛,里哟——里哟莲——花落,失落光阴无处寻嘛,嗨嗨回,可怜人……”。这是我们滇东北乌蒙山当地广泛流传的莲花落,都是本土乡语,节奏抑扬顿挫,曲调沉郁、苍凉、粗犷、浓烈而厚重,北方莲花落的特点较为突出。
“大娘好,大爷善,可怜可怜俺这个穷光蛋。俺家虫灾又干旱,全家外出避灾难。给碗饭,给口汤,祝你长命又健康……你真是个大方人,我拿两个就走人,拿上两个够一对,祖祖辈辈都如意。看见番茄红彤彤,里面含有维生素。里面含有维生素,你的耳朵没听透。一个大,一个小,你的心眼不公道。再拿两个来,四季大发财。明年添个孙子来。三个四个算个啥,常常行好走天下。”这是外地乞丐在我们村里即兴表演的莲花落,语言通俗易懂,风趣幽默。唱词朴实流畅,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
“打竹板,扑楞楞。碰见东家杀大猪。一头白,一头黑。一头开肠破肚闹哄哄,好像不下三百斤。不在村西在村东,下到锅里滋滋响,吃到嘴里香喷喷。老大爹,杀大猪,大年三十煮一锅,吃不愁,穿不愁,全家老小乐呵呵,不住瓦房住高楼。叫声大爹咋回事,跑到一边不吭气,大爹动动发财手,给个猪蹄俺就走……”。这是一个腊月间,我家正在杀猪过年。那时,宰一个猪还需交一半给国家,自己只能吃一半。一个老乞丐恰好遇到杀猪,于是手舞足蹈,笑逐颜开,站在屠宰桌边就即兴发挥,现编现唱,来了一段莲花落,把几个帮忙人的笑得前仰后合,父亲不得不给了他一个猪尾巴,几个洋芋。
据载,“莲花落”已有九百多年历史,最早的“莲花落”是僧侣化缘时唱的宣传佛教教义的警世歌曲。莲花开落,总让人想起一些禅意的事物。后来,“莲花落”演变为当地的瞎子戏,一般是用一根树枝,上面扎上一些红纸,为“莲花”状,一边摇动一边说唱。之后,“莲花落”又演变为乞丐乞讨常用的一种说唱艺术,再后来又演变为一种说唱曲艺艺术,一种名副其实的草根艺术,其说唱内容、结构形式、语言形式等也有不同的变化。多为一人说唱,也有对唱、独唱、齐唱、一领一合或一领众合等形式。间或一些插科打诨、诙谐讽喻的唱段。其语言艺术有着极为顽强、旺盛的生命力,许多当代曲艺相声、快板、评剧、山东快书、东北二人转、平腔梆子戏,等等,都从中汲取了丰富的营养价值。因唱词中间有“嗬嗨哟”“哩哩莲花落”的帮唱过门,段落之间常用“莲花落、落莲花”之类的词语作衬腔或刹尾,反复咏叹,故此得名。
“莲花落”也叫“莲花闹”“莲花乐”““散花落””“光子戏”等。作为乞讨的一种艺术,在其发展过程中,紧迫时尚,从民歌、民谣、民间故事、秧歌、皮影、大鼓等艺术形式中吸收了许多营养,其内容多为劝世文,以扬善惩恶、吉祥纳福为主。“莲花落”源于唐、五代时期,流行于宋元时期,兴盛于清朝(特别是晚清)。清朝时期,“单口莲花”落逐渐发展为由二三人演唱的“对口莲花落”。作为一种古老的艺曲形式,说白唱词通俗易懂,具有寓教于乐,淳化民风之功能,更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和乡土特色。当年的绍兴莲花落,贴近生活。在表演形式上,将“说、噱、唱、做”这四个方面都做得相当不错,在语言方面,以通俗、生动、简炼、风趣、诙谐而取胜。太原莲花落,始终保持着纯粹的说唱艺术形式,以一人,一副竹板演出,唱腔短促、简明、活泼,极具个性化。最为原生态的莲花落主要是苏鲁豫皖交界的莲花落,其演唱内容均以生活坎坷,沿街讨乞为主,以竹板作为伴奏乐器,动作夸张,语言幽默。不同的是表演者虽然衣服破烂,但洗得干干净净。
历史上,“乞丐”,俗称“叫花子”“要饭的”,北京土话也叫“打闲的”。“乞丐”是以讨取食物、钱财为生的人,是一种自发的社会职业,也是贫穷和孱弱的体现。据有关记载,自原始公社解体之后,“乞丐”就一直存在着。在中国上古文字中,“乞丐”最早是以单音词出现的。宋代以前,对讨饭之人都称之为“乞人”“丐”“丐人”“乞索儿”。用来称呼讨饭之人,最早出现在南朝刘宋时期历史学家范晔编撰的纪传体史书《后汉书》,讲述的是一个叫向栩的男子,年轻的时候是一个书生,长大后性格诡异,不喜欢说话,喜欢骑着毛驴到集市中向别人乞讨,人称乞丐。当时,乞丐常常与马医、酒保、佣作及人贩子之流相提并论,不为统治阶级所重视。由于过去生产力的低下,贫困、贫穷成为乞丐产生的根本原因,“讨钱童子乱拦人,略迹原情总为贫”,一些残疾人群体、老年人群体、贫困群体在遭遇困境之时,失去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只好采取讨乞这种生存方式,别无他法。这个世界很现实,当你一贫如洗,没有食物和钱的时候,谁也没有底气。
史载,历史上也曾经有过不少很有文化的乞丐。嘉庆年间,其中就有一个山西晋城进士马体孝,因贫穷沦为乞丐,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讨饭到郑板桥所在的县城时,又被野狗咬伤,行动不得,饥寒交迫,饿死在道旁一棵大树下。那一年,“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刚从范县调任潍县,就遇到自然灾害,海水倒灌,庄稼不收,疫病流行。因为在县城死了人,郑板桥带着一些差役来,亲自验尸,发现死者怀中掖着一首绝命诗:
身世浑如水上鸥,又携竹杖过南州。
饭囊傍晚盛残月,歌板临风唱晓秋。
两脚踢翻尘世界,一肩挑尽古今愁。
而今不食嗟来食,黄犬何须吠不休。
此诗格律标准,意境高远旷达,旷放而悲怆。世事的苍凉,文人的疏放,乞讨的悲酸尽在其中,字字啼血,让人叹为观止,拍案叫绝,实属上乘之作。郑板桥读后大为感动。在打听到作者的真实身份后,同样贫穷的郑板桥惺惺相惜,亲自收敛、掩埋,并为他立了墓碑,在石碑上刻上“嘉庆诗丐之墓”。
有人说:“人生的结局都是美满的,如果不是,那就还没有结束。”历史上,朱元璋正儿八经当过三年的乞丐,沿街讨乞,最后竟然坐上皇帝的宝座;伍子胥被楚平王杀了全家,他侥幸逃到吴国,立于市井之中,做了一个名副其实的乞丐,终于被吴王委以重任,报了血海深仇;《西游记》中,唐僧师徒一路化缘,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最后修成正果,取得了真经。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之后,村里的乞丐几乎绝迹,大多数乞丐都只是我生命中的过客,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来,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偶尔遇到几个本地较熟悉的,都已经改行,经历了一个由爬虫到直立行走的蜕变过程,活出了精彩人生。从贵州过来乞讨的老王,头发已经花白,依靠当地丰富的水资源,租赁十多亩地,成为当地的蔬菜种植大户,一年收入不低于十万。城郊的二毛,在我们村讨乞了多年,能说会道,凌乱的长发下面长着一张俊朗的面孔。回家后盖了新房,娶了媳妇,在城里的馋嘴街摆个地摊。他眉开眼笑地对我说:“以前真的很失落,很丢人。“贫者不食嗟来之食”,但贫者被饿死了。讨乞,也是生活所迫,好死不如赖活着。现在政策很好,馋嘴街的人多得像蚂蚁,地摊一摆,黄金万两。如果手头紧的时候,你给我说一声。”想想自己的境况,感觉他们比我过的滋润。
在这个飞速变化的世界,随着社会的发展和形势的变化,人们的物质生活水平不断提高,浪迹天涯的乞丐行业基本绝迹,我们平时最喜欢的接地气的那些莲花落、耍狮子、耍杂技、二胡表演,等等,已经成为一种历史的记忆。农耕社会,谁穷谁富,村里人都心里有数。进入信息社会,人员大量流动,谁也无法掌握乞丐们的真实背景。即使在城市,偶尔看到一两个讨乞的,慵懒、寡言、无赖、随性,大多是好逸恶劳或是具有欺骗性的,网络也不止一次报道过有的乞丐白天在街上行乞,衣衫褴褛,而华灯初上,他们就西装革履,进大餐馆,进歌舞厅、咖啡厅。且他们的行乞方法也趋于简化,没有多少花样,伸手张口,直奔主题。人们只有冷漠、疑惑,这些可怜的“乞丐皇帝”,没有几个同情、悲悯的。
前些年,从大街上过来一个可怜的小姑娘,在茫茫人海中,她那单薄的身影显得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孤独……手里端一个破碗向我讨乞,用一种期待的目光看着我。碗里,盛满了整个城市的盛况,几张纸币闪着黯淡的光。我心里立刻升起了一种同情、怜悯之情,毫不吝啬地掏出五元钱递过去。于是,近十来个小乞丐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我低下头,红着脸说:“对不起,小妹妹,我身上没有钱,对不起……”。可她们紧跟着我,非要一人给五元钱。一直追了我几十米,我真的很无奈,哪里去找这么多五元一张的票子,满大街的人都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世界上最需要保护的群体,或许,他们只是犯罪集团的一种工具,他们的命运始终掌握在别人的手中,没有幸福,没有学历,没有一技之长,长大后又会怎样?他们的命运注定是悲哀的。他们乞讨的不应该是金钱,而应该是阳光和雨露,是快乐与幸福,是精神与信仰。
从此,很多时候在大街上见到讨乞的,我总是真假难辨,只有远远地绕道而行,避而远之。他们也许是有组织的,虽然不是武侠小说中的丐帮,然而,利用丑恶博得金钱,古来就被称为“恶丐”,救助他们也要有点现代意识。好在随着相关法律法规的不断完善,公安机关的打击力度不断加强,社会救助制度、措施的建立,农村养老和医疗保险政策的实施,加之各种教育、感化措施,这种社会现象现在已彻底消除。各个村社、集镇,已见不到一个破衣烂衫、摇摇晃晃的乞丐。大街上,那些最为繁华的地段,也只有香车美女在眼前飘来浮去。
时至今日,人生多了一些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生活不再是一地鸡毛,奔波劳累,五味杂陈。记忆是可以唤醒的,如果村里还有几场“莲花落”的即兴表演,我们脑袋两旁的耳朵一定还会竖起来,脑袋前面的两个眼珠,一定还会转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