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光明网
作者:阎晶明(中国作协副主席)
夏日,我同一众文友行走在河东大地上。据说,我们所去的7月中旬,正赶上几天难得的清凉时节,细雨蒙蒙或微风吹拂,与我印象中的晋南的确大不相同。
作为晋人,我所生长的晋西北与运城所处的晋南,其实长期以来在地理交通上相隔甚远,文化习俗也是大相径庭。其后多年在省会太原工作生活,对晋地南北之自然条件、文化习俗、人情世故有了更多观察、比较的机会。这些话题似乎永远也说不完,它们本身就是世俗烟火中的一部分。
山西万荣后土祠秋风楼资料图片
今天,时隔20年再次来到河东大地,那些丰富的历史遗存真的值得再次深入观赏,而我不由得会在观察中体味这里正在发生的变化,希望读出这片土地在经济、社会、文化等各个方面所取得的进步和飞跃。无论如何,运城是山西综合条件最好的区域之一,看山西人的精神面貌,看山西未来的发展潜力,运城不但具有代表性,而且具有领先地位。
旧地重游,我在亲切中也引发出一些思考。这是一片古老的土地,又呈现出无尽的新貌。在运城,只要开始列数过往,几百年、上千年、几千年,都会打开一个没有办法穷尽的话题。而且你会有一种感受,这里遇到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对此十分擅长,更为之骄傲。是的,处的国家级文物本身就是证据,无处不在的历史遗存,灿若星辰的历史人物,丰富活跃的民间文化,无不让这片土地彰显出深厚的文脉,充满无穷的活力。但我同时又无法克制地这样认为:我们为历史骄傲,但不应迷失在历史的星光闪耀里。
可以说,同深厚博大的人文历史一样让我感到兴奋的是,今天的运城,是一片改革和建设的热土。这里的人们怀着奋斗的热情,创造的激情,努力地工作着,拼搏着——是的,拼搏,你完全可以感受到一种奋进的欲求,一种追求更高物质、文化和精神生活,实现更高理想的愿望。这种愿望和追求汇聚在当代运城人身上,这是最为宝贵的,也是新时代山西最迫切需要的精神状态。
禹门口(龙门)黄河公路大桥资料图片
龙门:千年一跃的传奇
黄河沿晋陕峡谷一路下行,从河津进入运城。河津也是黄河冲出峡谷,走向宽阔、坦荡的起点。黄河因此在这里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风貌。龙门以北是地势狭窄、两峰并峙造成的湍急、凶险,一出龙门,则平坦、开阔,容姿也温和、平静很多。婉约与豪放就在此直观地展现在人们的眼前,构成一道独特的风景。乘船从龙门上行,不到半小时即可抵达黄河最窄处石门,这里的河床距离只有38米,由远及近,却并不给人压迫之感,反而更为黄河的奔流之速、两岸峭立的石壁、头顶白云的浮动三者造成的独特视觉感观深深地吸引,静谧中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推动着周围的世界,那是一种大自然的伟力,让人无法摆脱对它的神往和想象。
龙门是自然景观,黄河从此流经了不知多少个百万年,从黎明到黄昏的每一天,从盛夏到寒冬的每一年,从地老天荒到龙腾虎跃,所有改变只是造成不同的景观,一切都不会让黄河停止它奔流到海的脚步。也许正是因为大自然的造化太过神奇,几千年来与龙门相关的传说、故事从未间断,流传甚广。神话传说如鲤鱼跃龙门尽人皆知,半人半神的故事如大禹治水深入人心,龙门本身就还有一个名字叫作禹门,或禹门口、禹门关。如果登上位于河津一侧的大梯子崖,北望石门,南眺龙门,对于黄河的认识一定会有一种格外的升华的感觉,体会到一种难得的悟觉。
在山西万荣庙前村拍摄的汾河与黄河交汇处新华社发
我们没有办法推测大禹究竟在龙门如何大动干戈,但我们可以亲见当代龙门人的奋斗与拼搏。河津市龙门村是黄河岸边的一个乡村,它因龙门而得名。而当代龙门村人也的确配得上这个荣耀之名。这里是河津也是整个运城地区最为富裕、经济发展最好的乡镇。大禹精神在当代龙门人身上得到弘扬。这里的工农业生产和旅游产业发展迅速,人们生活富庶,无不为自己生活在龙门这一胜景之地而自豪。行走在龙门景区,沿岸的景观正在重新打造中。表现现代革命历史的人物雕像及纪念碑依次矗立,一条沿岸修建的木栈道正在铺设,地老天荒之上势必会展现一种全新的面貌迎接八方来客。以强大的工业作为基础,这些蓝图一定能够实现,唯愿这些新造的景观给人们带来的是对历史的了解,是游览的便利,且一定要与自然景观相融合。
对于在自然景观上做添加动作是否应该和必要,历来都存在意见分歧。如果大禹真的在龙门上历经十三年劈山通河,造福万民,那么另一方面,从他那时起,人们已经对自然动了手脚,早不再是原貌了。今天来到龙门,赫然在目的已经不是河两岸的石壁,而是架设在其上面的大铁桥,它才是横在黄河之上的巨龙。这是现代交通之需,是龙门必须要接受的改变。遥想千年之前晃动的浮桥,甚至包括壶口瀑布处旱地行船的奇观,现代化进程中,我们在获得便利的同时,肯定也会少了许多古人曾经的景观鉴赏机会。这是矛盾,是对是错只能任人评说。不但是龙门,石门之上如今也架起一座桥梁,那同样是一条铁路桥。诗人、旅行家肯定会有不同看法,但社会的发展已是大势所趋。我们唯有希望,那人造的实物,无论造型还是色彩,与自然之间能最大限度地融合。
龙门村这个黄河岸边的乡村,如今拥有多人口,每年依然能吸纳为数不少的大学生来这里工作和生活。这可能比“无忧无虑,真是田家乐”的传统景观还要重要。龙门村在发展经济的同时也在努力保护良好生态,打造宜居适游的环境。这种融传统和现代于一体的发展之路,或许才是我们最想要看到的吧。
河津是运城矿产资源最丰富、工业基础最好的县区。在很多人的印象里,河津就是一个以工业为主的城市。事实上,即使在河东地区,河津都是人文底蕴深厚、文化名人辈出的地方。仅仅说出司马迁、王勃、薛仁贵这三个名字,就足以让人惊诧。当然,由于行政区划的原因,王勃的故里通化镇早已属于隔壁的万荣县,而司马迁的故里现在已被认定为是陕西韩城。用河津当地朋友的话说,只有薛仁贵是无可争议的河津人。这也是一种无奈。就说司马迁吧,一句“迁生龙门”,几乎是为后世留下一个大迷局。晋陕峡谷让秦晋两地隔河相望,这种相邻相隔的历史演变中,发生过很多故事。秦晋之好是大势,但也时有一些属于地域文化方面的争执。韩城有司马迁墓,有一个叫徐村的村子被认为是司马迁的故里。我二十多年前曾经到访过那里。村子里的冯、同二姓,据说就是司马二字拆分后各自添加笔画形成的姓氏。两姓人视对方为自己的宗亲。
而在河津一面呢,从前也是有过司马迁墓的,而且本来有碑为证,后被黄河水淹没从而失踪了。河津的西辛封村,至今生活着很多姓司马的村民,他们世世代代坚信自己就是司马迁的后代。直至清光绪年间的《河津县志》,在人物类里,司马迁及其父司马谈都位列其中,被河津人视为本地最大的文化骄傲。龙门本来就是跨越晋陕两岸的,谁都有资格说自己是龙门的正宗,河津这边至今保留的龙门村名,就如同韩城那边留有司马迁墓一样,都是乡贤们坚称司马迁属于自己这一侧的铁证。其实,司马迁究竟生于何处,祖上又从何而来,这恐怕从来都是各执一词的吧。陷入这样的无休止论争实无必要。
如今的河津城,一座九龙塔矗立在河津市的制高点上,每到夜幕降临,九龙塔的灯光秀就会吸引众多游人、市民至此观赏。在灯光闪烁和音乐伴奏中,游人不由赞叹于河津的自然胜景、人文历史以及当代的创造成就。置身其中,我对新造的塔和灯光效果充满好感。传承和弘扬传统优秀文化,不是要人们抱残守缺,不是躺在往日的辉煌上面悠然自得,不是津津乐道于曾经阔过,而是要以当代人的眼光,当代人的抱负,面向未来的姿态,对传统进行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就此而言,与其是争执一两位千年之前的名人究竟属于哪一个地方,不如学学先贤们的精神,做好眼前的事情,创造美好的未来。站在九龙公园的高台上,环视灯光璀璨的河津市区,让人心生感慨,更感振奋。只有拥有美好的现实,为更加美好的未来去拼搏努力,只有投入创造历史的进程当中,才能真正拥有过往的历史。
后土祠:两河交汇处的生生不息
在山西,万荣可能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地方。这里是黄河与汾河的交汇处,山西的母亲河汾河就是从这里汇入黄河,汇入奔流到海的进程中。两河交汇,必是可以大做文章的地方。事实也果真是,位于荣河镇汾阴脽上的后土祠,是具有年历史的祭祀之地。立于后土祠的秋风楼更是名满天下。年前,汉武帝刘彻在汾河之上泛舟,写下了流传千古的《秋风辞》。汉武帝写不写《秋风辞》,秋风楼依然在那里,但是,“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的感叹,那种沧桑和浑厚可以说穿越千年,激荡起多少人的哀与乐。秋风楼因为文学与帝王的双重影响力而声名远播。今天所见的秋风楼,位置和造型早已不是汉武帝时的情形。我记得20多年前来此参观时,当地朋友就曾介绍过,秋风楼本在黄河与汾河的交汇处,由于洪水的侵袭,秋风楼经过了六七次重修,冲毁再建,以此往复。现今的秋风楼为清同治年间所建,位置已离开两河交汇处数公里,并置于后土祠内,成为后土祠的重要景观之一。登楼而上,可见每一层都有石碑,同刻一首《秋风辞》。极目远眺,确有“念天地之悠悠”的感慨。
后土祠位于自轩辕时始设的祭地,从尧舜二帝再到夏商周,这里是历代皇家祭祀大地之神的神圣之所。后土祠是在原来的祭地之上修建的,建造时间正是汉武帝在位之时。它同样历经了多次洪水冲垮,一再重建,为的是保留这深重的文化密码。从轩辕时的扫地坛到后土祠,再到北京的天坛地坛,历代帝王对土地的敬畏,对大地之神的敬仰可见一斑。
万荣是一个传统农业县。这种传统之深,让你感觉到即使是故地重游,观察人们的谈吐、趣味,人们的衣着、饮食,仿佛依然置身在昨天的氛围中。万荣是一个具有独特文化标志的地方。万荣笑话应当是其里走得最远、影响日见其大的地域文化符号。我曾经到访过万荣笑话的发祥地谢村。四池八井十二巷,说明这不是个一般的小村落。村子的中心广场上有一株“柳槐树”,它是槐树,却长着柳叶,据说就象征着这里的一切都非同凡响。万荣笑话的精髓始终贯穿一个主题,这个主题是一股精气神,书面点说是固执、执拗,当地人把这种气质称作“ZENG”(四声),如何写却历来都说法不一。目前出版的万荣笑话图书,都用“万荣72ZENG”来书写。我记得曾读过一本当代版的《万荣县志》,里边把万荣笑话凝聚的这种耿直与执着,称为“咬定青山不放松”。也是一个很好的阐释。
万荣是一个文化底蕴十分深厚的地方,历史上涌现过众多文化名人。今天的万荣,亟待一次现代化的提速,以跟上时代发展的步伐。万荣的地域文化丰富多样,充满欢乐,但这里的人们同时也需要走出一方天地,眺望更远的地方,扩大视野,更新观念,以新的姿态和热情建设家乡。万荣的李家大院我这次是第一次参观,其阔大,其舒朗,其建筑风格的中西合璧,堪称壮观。李家大院的主人是曾经留学英国,并与欧人联姻后回家乡安居的。这个故事本身就代表了一百年前万荣人高远志向。在秋风楼东西走向的通道里,东面门洞的上面刻有“瞻鲁”,西边门洞上则对应着“望岳”一语。古时万荣人尚且有此眼光与胸怀,今人则更应高远才对。我们的先人尽管生活在农耕时代,却有着心系天下的传统。同在河东,同在黄河之滨的鹳雀楼上,王之涣一定是登高望远,心情难以平复,于是才会有这样的感慨:“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全诗就是一种希望看到更多、看得更远的欲求表达。“白日依山尽”固然是眼前所见,“黄河入海流”其实已是想象了,在山西永济是不可能看到渤海的。即使再上更多层楼,想要穷尽“千里目”,几乎也是不可能的。但人要有这样的志向,要有这样的胸怀。万荣这片热情的土地,一定会迎来更加美好的未来。
板枣文化·“青铜”制造
第一次来到稷山。稷山相传是后稷神农氏教民稼穑的地方,稷山之名因此而得。这也注定了它与农业、农村、农民不可分割的恒久联系。稷山的标志性符号是红枣,当地人称之为板枣。山西是红枣的盛产地,而稷山板枣又是其中的第一品牌。它的特点是皮薄、肉厚、核小。稷山板枣的种植历史已达两千年以上。这两千年的概念是,自汉代以来的枣树至今仍然存活,不仅还能结枣,而且可摘可食。自汉而下,唐宋元明清,历代枣树同在一园,共结果实。千年共食一颗枣,这不是传说,也不是奇观,而是伸手可得的惊喜。在枣林里,我们有机会观看了由枣农表演的打井、提水、浇灌的情景演出。不以文艺的标准要求,只感受那种热烈的氛围,表演者脸上的表情、手上的动作,就可以欣赏到劳动之美,田园之景。当地正在尽力打造红枣文化品牌,建起了规模宏大的红枣文化博物馆。其中既有关于红枣的科普知识,也有中国红枣的种植历史及地理分布,更有稷山板枣的详细介绍与展示。
红枣之于中国,可谓根深蒂固。从专业的研究角度讲,红枣的起源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起源于中国,另一种是多头起源说。总之都离不开中国。红枣的英文名字也很奇特,叫作“Chinesejujube”或“Chinesedate”,中国元素不可剥离。而且从中国种植红枣的历史讲,其最早的种植地正是黄河中下游。稷山板枣,可谓是正宗的中国枣。
红枣中孕育着不屈和奉献的精神。这种精神自大禹以来,就凝结在中国人所认可的英雄人物的身上。我曾经研究过鲁迅的散文诗集《野草》。《野草》的开篇叫作《秋夜》,第一句是这样写的:“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个关于枣树的陈述句震惊了很多人,近百年而热议不止。而根据有关记载可知,百年前的北京城,枣树似乎是最常见的树种,至少是最常见的结果实的树种。从气候、土壤、水文等条件而言,枣树的顽强的生长力,可能是人们选择它来种植的重要原因。鲁迅的寓所其实是个规模不大的院落,《秋夜》里描写的两株枣树位于“墙外”,是别人家的,据记载,鲁迅自己小小院落里,同样也种着两棵枣树。
红枣是北方植物,山西之外,山东、河南,以及新疆,都有驰名的红枣品牌。人们各取所需,选择的口味可以有多种。不过,来到稷山,方知穿越千年的枣树可以并列生长,而且都努力地结出红硕的果实,奉献给所需要的人们。这可真是对红枣亘古不变的精神最好的诠释。稷山也在全力打造板枣文化,提炼板枣精神,加强科学种植,摸索市场规律。访客到此,不但可以漫游枣林,与千年枣树合影,并且可以认领枣树,独享枣树开花结果的乐趣,感受板枣收获的喜悦。
离开稷山,下一站是夏县。夏县是中国第一个奴隶社会夏朝国都所在地,夏县因此得名。这里同样是人文荟萃之地。历史上的著名人物,一是东晋女书法家卫夫人,一是《资治通鉴》的作者司马光。司马温公祠是一处保存十分完好的胜景,内中不但有司马光父子、兄弟的墓地,更有号称中华第一碑的奇特景观。号称“中华第一碑”的原因之一是碑体的确硕大,通身超过8米之多,即使截成四节摆放,也如一面墙一样十分宽大。更重要的,此碑乃宋哲宗题额“忠精粹德之碑”,碑文则是与司马光同朝的苏东坡所撰,珍贵之极,堪当用一层楼来专放。我20多年前至此一游时,这里确也像个私家祠堂,古朴的建筑群落在乡间安置。如今再来访问,古朴的味道没变,但周围的环境却完全不是当年模样,大树参天,郁郁葱葱,芳草萋萋,野花盛开,真让人有一种美不胜收的愉悦。
在夏县人心目中,鸣条岗是个吉祥之地。这条横亘于县西的丘陵地带,具有深厚的历史传统,发生过众多历史事件。今天的鸣条岗,则是夏县经济发展最好的区域,在夏县发展势头良好的企业,大都坐落在这一区域内。我特别感到欣喜的是,之前时常从艺术家韩美林、吴为山那里听说的专做青铜艺术品的卫恩科先生,得以在此次访问时相见。同行的文友们一路看来、听来,无不惊讶,那么多精美的青铜国礼,那么精美的大师雕塑作品,那么多熟悉的城市地标性雕塑,原来都是在山西夏县这么一个居于乡村的企业制造的。因为大家都是来自文艺界的,看到近二十年来许多国家级文艺大奖的奖杯,同样都是夏县制造,更是惊叹不已。这样的制造之所以能够走向全国,走向世界,与这片土地深厚的文化肯定有着内在的联系,同时也与当代夏县人矢志不移的努力、勇于创造的意志、不断开拓的进取、广泛交流的热情有着必然联系。从这些人身上,我听到的都是充满自豪、自信的表达,看到的都是前程似锦的景象。我想,悠久灿烂的历史、深厚的人文底蕴、星光耀眼的人物,这些既是我们文化上的骄傲,更应成为当代人前行的动力。只有胸怀远大,眼光向前,朝着未来的目标去扎实努力地奋斗拼搏,历史的底色才会在当代发散出更加耀眼的光芒。运城人正在朝着这个目标努力,也在这条道路上稳中求进。有着数千年辉煌历史的河东大地,正在开放着面向未来的希望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