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明朝正德年间,山东有一个世家子弟,生平见不得冤屈之事,爱替人打抱不平,数年间便耗尽了万贯家私,弄得仓无一粒米,囊无半文钱。
往昔受他恩惠的人,见他穷到这个地步,分文不肯周济。他因此看透世情冷暖,人心凉薄。于是提了根打狗棒,端了只破瓷碗,飘然出门,做了个四处流浪的叫花儿。
心知自己不长进,怕玷辱祖宗,所以从不与人说自己的真名实姓。别人若问起,便一会儿说姓张,一会儿说姓李。
他又给自己定了一个规矩,一户人家,终身只讨一次,这叫做“在我不伤其廉,在人不伤其惠。”寻思自己即便是做乞丐,那也要做得与众不同。立志周游全国,乞食四方,做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
打定主意后,今日在东,明日往西,决不在一个地方长住。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即便做了叫花儿,依旧轻财重义,自己讨来了银子,又要施舍给更穷的人。
财主人家见他要饭都要得这般清高,做人颇有些侠气,又且识文断字,会做几首粗浅诗词,一般都不把他做乞丐看待。
见他走进门来,不是亲手递茶,就是唤人送饭,最后还要赠他不少钱财,这都不消他开口,甘心情愿地施舍给他。
所以,他的钱财来得极是容易,一天下来,铜钱有一大把不说,碎银也有几块。若肯留着积攒起来,要不了多久,还可以恢复旧业,依旧做他的财主。
怎奈秉性难改,身上只要有钱,决不肯留着过夜,见同伴之中有填不饱肚子的,便拿出钱来周济他;有病倒不能出门乞讨的,不但帮他请医买药,还要供他吃喝直到病好。
要说这些都是同伴,互相照顾倒也罢了!可他有时遇到穷苦人家,或者家中粮绝、或者死者无棺,又或者病者少药,他仍会不知不觉中就动起了恻隐之心。不但不要人家施舍,反倒从破袋中摸出钱银给人。
久而久之,北京、河南、山东、山西等地,无人不晓乞丐里出了这样一号人物,他竟做了乞丐之中的名士,叫花儿里的翘楚!得了一个雅号,叫做“花儿爷”。人人都巴不得他上门,也好亲眼看看这样的奇人,到底生得是怎样的一个模样!
这天来到山西太原府,他“花儿爷”的金字招牌突然不灵了,除了刚到时遇着一个J女留他吃了顿饱饭外,再没遇着第二个好心人。饿着肚皮讨了四五天,钱不见一文,饭不见一碗。
就算有个别愿意施舍的,也是骂骂咧咧地把饭食丢在地下,等他自己捡来吃,“花儿爷”是有侠骨的人,宁可忍饥受饿,决不肯受那嗟来之食,凭着性子转身便走!
一连饿了几天,不觉两眼发黑,躺倒在破庙中思来想去,一拍脑门道:“是了,之前别人肯施舍,一来是重我的人品,二来是慕我的名声。如今初到太原,我又没自报名号,那个知道我是什么人?眼下没奈何,只得厚着脸皮做个毛遂自荐了。”
算计定了,强撑着起身,走出破庙去乞讨,见人便自报名号,心想凭着“花儿爷”这三个字,决没有再挨饿的道理!
谁曾想世事难料,未报名号之前,银子铜钱虽然讨不着,好歹还有人施舍点残羹剩饭。如今倒好,一听他自称“花儿爷”,个个横眉冷眼,多说得两句,拎着棍棒就要来打。
也是奇怪,偌大的太原城,不知有几万户人家,竟然不约而同的都是这个态度,像是齐心要饿死他一般。想不出到底是何缘故,只得叹口气道:“罢了!大抵是命该如此!”
拖着饥肠辘辘的身子回到破庙,也不求生,也不寻死,只是干躺着,做个束手待毙而已。可怜他多日颗米未进,哪里经得住再饿?只熬得一天一夜,就觉四肢冰凉,奄奄一息,眼看着就要做个他乡饿死鬼!
各位看官,你说这“花儿爷”走到别处,人人欢迎,个个拥戴,为何唯独到了太原,竟然潦倒到这般地步?
说起这其中的缘故,却也不是太原人势利。实际上,太原人也是极仰慕他的,看见一般乞儿上门就呵斥道:“你不晓得乞丐里有个‘花儿爷’么?别个一户人家只讨一次,哪像你们这样,三天便上门讨了五次,怎不惹人生厌?实话对你说吧!我们即便有钱也不给你,要留着等那‘花儿爷’上门。”
久而久之,这些话就像长了翅膀一般,渐渐传播了出去,远方有个乞丐从中看到了机会,竟然假冒“花儿爷”的名号,先他一步来到了太原府。地方上不明就里,自然把这冒牌货当成了正主,争相把银子拿来送他,置备酒菜请他。
冒牌货得了一大注横财,临走时还煞有介事地对众人说道:“我‘花儿爷’是一匹好马,决不吃回头草的。如今在贵宝地叨扰了一次,以后就再不来了。只怕我走以后,有无耻之徒假冒我的贱名来搅扰各位,坏了在下的名声不说,还且费了各位的钱钞。列位谨记此言,切不可被人骗了!”
就因冒牌货这一番言语,太原人便把假的当成了真的,真的当成了假的。所以一见到‘花儿爷’,就像见了仇人一般。半个铜钱不肯施舍,连那一碗冷饭,也是勉强丢在地上给他。及至他自报名号,更把他当成了不要面皮的冒牌货,连冷饭也不肯给了!
“花儿爷”受盛名所累,弄到要饿死的地步,抓破头皮也想不出这当中的曲折,只得躺在破庙里等死。本处的地方总甲,平时就巴不得死个把乞丐,好往各家筹集银钱,猪肉过手抹上几下,总要沾染些油水。
如今见“花儿爷”一只脚跨进了鬼门关,等不得他断气,就喜滋滋地先去各家筹款。到了一个娼妇人家,那J女叫做刘彩蝶,是太原城第一的名妓,当时接待了一个自称龙公子的贵客,二人正对坐下棋。
听说死了个乞丐,把棋子一丢,连忙问道:“那叫花子是哪里人?可晓得他的名字?”总甲答道:“好像是从山东来的,竟然自称“花儿爷”,这不是明摆着冒名顶替么!”
刘彩蝶惊问道:“这是一尊活菩萨,他是怎么死的?”总甲道:“没人施舍,饿死的呗!”刘彩蝶连声叹息道:“本处的人不晓得他的来历,把他当成假冒的“花儿爷”!殊不知他才是本尊,当初我在山东居住时,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龙公子插话道:“一个乞丐,居然还有冒名的!倒也是奇事一件,这当中有什么缘故吗?”
刘彩蝶便将“花儿爷”生平积德行善、仗义疏财的事迹,绘声绘色地对他说了一遍。龙公子听了,不以为然地说道:“这只怕是传闻言过其实,乞丐里哪有这等好人?”
刘彩蝶正色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要是只听别人讲,我也不敢轻信。也不瞒各位,本人就亲身受过他的恩惠。我十二三岁时,家里一贫如洗,母亲死了三天也无钱安葬,他讨饭来到我家来,我忍不住对他哭诉道:‘母亲尸骸暴露尚且无钱收殓,那有铜钱打发你?’”
“他一听就动了恻隐之心,取出一包银子,虽然不到一两,都是些零碎,想来也是各处讨来的,又摸出几百个铜钱,一并送给我家父亲。危急之际,父亲也顾不得羞耻,含泪接了。”
“得亏他仗义周济,母亲才得以入土为安。先前他来到太原,也是缘分使然,刚好被我遇见。他是我的大恩人,我自然认得他,可他却认不得我。留他吃了一顿饭,约他改日再来。”
“原本是打算寻个时机,方才对他说出实情,好好地报答他一番!也怪我粗心,忘了他‘决不二次上门’的规矩。他这一去,自然不会再来。谁知才过了几天,竟然就饿死了。此事都是怨我考虑不周,竟然害的恩人饿死他乡!”
说完泪如雨下,龙公子听得心酸,出言安慰道:“此人果然令人钦佩,他既助你安葬母亲,我如今也替你还他一口上好的棺木,再做些法事替他超度,也算报答他的恩情!”
刘彩蝶连忙拜谢道:“若得如此,感恩不尽。”龙公子便吩咐随从取出十两银子,交给总甲去备办棺木,待收殓之后,再叫和尚超度。
刘彩蝶担心总甲办事不牢靠,叫家人跟去,把棺木买好抬到庙中,凑近一看,竟然还有一口气在,忙给他灌了几口热汤。
过得片刻,“花儿爷”睁开眼睛,歪着头看到一副棺材。于是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是饿死的人,一个铜钱、半碗冷饭尚且没人施舍,这口棺木是从哪里来的?满城的财主都要置我于死地,诸位是什么人?又为何肯来救我?”
众人便将刘彩蝶感他昔日之恩、龙公子助他棺材等事,比手画脚地说了一遍。“花儿爷”不由感叹道:“想不到如今世上还有知恩图报的人,这倒是桩奇事了。如此看来,不但我乞丐之中有人物,连娼妓之中也是有人物的。”
说罢挣扎着起身,吃了些众人买来的点心,有了的力气,便央求家人扶了,要去拜谢救命恩人。
刘彩蝶见他活转过来,喜不自胜,连忙置办酒饭款待。
龙公子打趣他道:“你往常有钱就抛洒掉,如今遭此一劫,以后还敢不敢大手大脚了?”
“花儿爷”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圈,闻听此言忙道:“再也不敢了。”
见他如此,龙公子便转头对刘彩蝶说道:“他大难不死,将来必定有所成就,你当初既受过他的恩惠,如今又没有亲人,何不与他结为异性兄妹?留他在家中供养,一来报恩,二来积德,何等不妙?”
刘彩蝶道:“我也正有此意!”于是二人并排跪下,对着天拜了几拜。从此以后,兄妹相称,相处得极是和睦。
只是才过得三五日,“花儿爷”便有些不耐烦起来,他是漂流浪荡惯了的人,偏不喜过这种安分日子。
于是便寻了个借口,辞别刘彩蝶和龙公子,说要往别处走走。见留不住他,龙公子便让随从取出一锭银子赠他。
劝他道:“你这样一个人物,什么事不好做,偏要做叫花儿?我如今赠你五十两银子,你拿去当本钱,寻些生意来做,切不可再去乞讨!”“花儿爷”推辞不过,只得收了。
刘彩蝶也拉着他反复叮嘱道:“你是个慷慨的人,有了这笔银子,少不得看见穷人又要施舍,舍去之后,又要像前日的遭遇,只怕还要饿死在别处,到时可再没有人相救!我现在把这个戒指送你,你戴在手上,但凡要用银子的时候,看到戒子就想着我说的话,心中要斟酌一下,切不可再像以前那样撒漫。”
说完就褪下一个金戒指,替他戴在手上。想到分别在即,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花儿爷”也有些伤感,拜谢了二人,飘然出门而去!
话说乞丐名士“花儿爷”辞别了刘彩蝶和龙公子,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心中思量:“有了这五十两银子,自然该做生意了,难道还做叫花儿不成?”
“只是生平没做过买卖,不知如何下手。不如将银子贴身藏好,依旧四处乞讨,慢慢留意哪一桩生意可以做得,学些本事在肚中,等有了七八分把握,到时候再下手也不迟。”
主意打定便离了太原府,一路乞讨到了北京保定府高阳县,也亏得他牢记着刘彩蝶和龙公子的叮嘱,不敢随意破费。那一锭银子方才破天荒地在他手里留了一个多月。
这日清晨起来,上街乞讨路过一处所在,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跪倒在一户乡宦人家门口,捣蒜一般地不住地磕头。边磕边哀告道:“求老爷发慈悲,把人还我吧!”接连磕了几百次后才起身离去。
“花儿爷”起初并没当回事,只是一连几天撞见妇人在那磕头,恻隐之心便又有些动弹起来。于是等那妇人离开的时候,悄悄跟在了身后。
见她走到一个僻静的去处,便叫住妇人开口询问道:“老人家,你为何天天跪在人家门口磕头?若是有什么冤屈,不妨对我说一说!”
那妇人正在悲苦之际,听见后面有人过问,巴不得立马倾吐一番。等转过头一看,见叫住她的竟然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唾了一口便自顾自走了。
这就是世俗人的可恨之处了,只知以貌取人,却不晓得老话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好在“花儿爷”不跟她计较。虽然不好再问,但依旧远远地跟着。
毕竟要看她住在何处,到时再做计较。跟了许久,到了一个冷落乡村,那妇人走进一间草屋,门一关上就放声大哭起来。
没过一会儿,隔壁有个妇人来劝她道:“周大娘不要哭了,你家女儿是要不回来了的,以后就不要再去磕头了!”
周大娘哭诉道:“我银子筹不到,势力又敌他不过,难道就任由活生生的女儿被坑死在他家不成?少不得每天去磕头,若要得回女儿来,当做求他;若讨不回来,就当做咒他。除此之外,我这样的人家,又有什么办法?”
“花儿爷”起初见她终日磕头,还担心是什么解不开的冤结。如今偷听二人说话,“银子”二字落入耳中,心上就宽了一半,腰间藏着的元宝竟像要动起来的一般。
当下大踏步走上前叩门,口里还喊道:“周大娘,送女儿的来了,快些开门。”那妇人听见这一句,又惊又喜,以为是乡宦家派人送女儿来了,连那隔壁的妇人也替她欢喜,赶忙一起走出来迎接。
谁知开门一看,门外站着的竟是那个不识高低、好管闲事的叫花儿。周大娘又啐一声骂道:“臭叫花,穷饿鬼,为什么不去好好地讨你的剩饭,偏偏要来缠着我捣乱?”
“花儿爷”笑道:“大娘息怒,我这个叫花儿和其他叫花儿不同,别个只晓得要饭,我却是替人分得了忧、解得了愁的。我见你天天在人家门口磕头,毕竟是有什么冤屈之事,所以才跟来问过究竟!”
“方才听见这位大娘劝你,你说势力敌他不过,银子又筹措不来。如此说来,只要有了银子,就可以取得你女儿回来了么?敢问令爱是卖的,还是当的?请说一说,我好替你参详一下。”
周大娘听他一本正经说完,忍不住讥笑道:“你好大的本事,天大的面皮!高阳城里不知多少财主,多少贵人,我个个都哭诉了一遍,不曾见有一毫用处。你一个要饭吃的人,自己肚皮尚且填不饱,倒要替人担起事来,说来岂不可笑,简直是‘海龙王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花儿爷”也不恼,依旧心平气和地说道:“大娘此言差矣!当今世上,哪有财主肯替人出银子?哪有贵人愿替人讲公道?若要说仗义疏财,打抱不平,贫穷下贱之流兴许还有那么几个。”
“就比如我这个叫花儿,不想做财主,也不望做公卿。所以倒肯替人出些银子、讲些公道。你尽管说出来,只要是银子能解决,我便还你一个女儿就是了。至于我是不是叫花儿,这又有什么相干呢?”
周大娘还是不肯信,只当他是个油嘴滑舌的叫花儿,是来骗茶饭吃的,随他盘问,再不开口。隔壁的妇人却劝道:“周大娘,你也太固执了,不管他是什么人,难得人家一片好意,说说又有何妨?难道说几句话还能费你什么本钱不成?”
周大娘不好拂妇人的面,只得告诉“花儿爷”道:“我女儿今年才十六岁了。三年前,我丈夫去世,家里没了主心骨,地方上有个光棍便起了不良之心,硬说我丈夫在世时曾把女儿许他,要白白领去做媳妇。”
“我自然不肯,他竟要告起状来,乡宦不知从哪里晓得了,就派管家来对我说道:‘我家老爷听说地方光棍要白占你的女儿,实在看不过眼,要替你出头。你若肯写一张卖契,只假说卖给了我家老爷,那光棍自然断了妄想。等过上一年半载,事情平息后依旧把女儿还你,到时候再寻好人家做亲就是。’”
“我听了这些话,只当他是一番好意,当时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央人写了一张卖契,填了三十两虚价,把女儿送到他家,还磕了许多头,谢他的恩德。送去之后,地方上的光棍果然断了妄想,不敢再提这事。如今都过了三年,是非早也平息,女儿也大了,我要领他回来,招个女婿养老。”
“谁想那乡宦又起了色心,要收我女儿做妾,我这才明白落入了他的圈套,无可奈何,只得依从了他。谁知乡宦的夫人乃是高阳城里第一的妒妇,听见丈夫要收我女儿做妾,就百般折磨我可怜的女儿。”
“每天要打够一百皮鞭,又不停派人喊我去领回家。及至我走去领时,那乡宦又死活不肯放人,还对我说道:‘要领走也不是不可以,只须照卖契上写的金额,一本一利把银子付清楚了,我这里自然放人。若是少了一分一厘,你都不要痴心妄想!’”
“我想去赎,可哪有这么多银子?若不去赎,女儿又吃打不过。没有办法,只得每天去磕头,指望他良心发现,过意不去,或者把女儿主动还我也未可知。如今看来,是我想得太天真,苦求了几十天,头也磕过上万,他却全然不理会。”
“昨天女儿寄信出来,说她的皮鞭也挨了上万,浑身上下没有一块肉是好的,再经不得打了。赎与不赎,让我寄个回信给他她。若赎得成,就再坚持几天;若赎不成,她也好寻死,早点解脱!你说遇着这样的事,我这个做娘的苦不苦,急不急?”
说完又放声大哭起来!“花儿爷”听得心里发酸,忙劝慰道:“大娘先不要哭了,商量正事要紧。请问要多少银子才能赎得回你女儿?”
周大娘道:“他讲过照原契上一本一利。虽说当初我并不曾拿过他一个铜板,只是白纸黑字,由不得我不认!如今若要取赎,须得三十两本钱,三十两利钱,一共要六十两!只是莫说六十,就是六两、六钱我也拿不出,这叫我如何是好?”
“花儿爷”道:“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我有一个大元宝在此,差十两也是容易凑够的。只是这元宝是一个大恩人送给我活命的,我要是都给了你,万一日后讨不来饭饿死他乡,难免辜负了恩人的一片好意!”
“好事也要做,性命也要活,老实对你说吧,这六十两赎金,我只能替你出一半。另一半我替你想个法子,保管过不了几天,你女儿自然能回来!”
周大娘忙问他有什么办法,“花儿爷”胸有成竹地说道:“还差的三十两,若要一个人出的话,这恐怕有点难。但如果一两二两、三钱五钱的募集,料想也还容易。”
“你如今就像化缘一般,做一本册子,待我帮你在前面写一段求助的话,再写上我资助的数目,别人见我一个乞丐尚且助你三十两,难道那些有身家的人不助你几两?如此各家走一走,料想不出三、五天,这银子便能凑够数了。”
周大娘闻言大喜道:“你说得有些道理,也许我女儿真的有救了!只是你这样穷人,怎好要你破费这许多?”“花儿爷”无所谓地说道:“我的银子向来是送人送习惯了的,不必替我肉疼!只是此事耽搁不得,早一天凑够,令爱也就早一天脱离苦海。”
说完就摸出几个铜钱,走去买了一个毛边帖子,取出笔来,先将此事的来龙去脉写在前面,然后接着写道:“谨以此奉告四方君子,八方义士,恳请各发善心,伸出援手,或损一缕之费,或损一饭之资,积少成多,救小女于水火。母女若能重聚,不敢忘再造之恩!资助者,请列大名于下。”
写完念一遍给周大娘听了,然后又提起笔在下面写了一行字道:“乞丐‘花儿爷’,义助赎女银叁拾两。”按上自己的指印,然后将帖子递给周大娘。
周大娘接过拿在手里,心里依旧还有些疑惑,想他是个乞讨之人,怎会拿得出那么大一笔银子?恐怕仍旧是空口说大话,搞不好要白欢喜一场。所以举止间十分勉强,并不那么踊跃!
“花儿爷”明白她的意思,就在腰间摸出那锭元宝递给周大娘说道:“这件东西货真价实,足足五十两,乡宦人家用得惯了,拿去自然认得。你且先拿着,等你日后募集来银子,还我二十两就是!这个元宝就不用费事凿它,整个儿送去就是了。”
直到见了这锭元宝,周大娘眼睛里才冒出光来,千“恩主”、万“好人”地拜谢不止。就连那隔壁的妇人也对着“花儿爷”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花儿爷”摆摆手,辞别二人依旧去要饭了!
话说周大娘拿着这个帖子,到那些财主亲眷人家挨家挨户走一次。只说开了一个好头,不怕众人不施以援手。然而世事难料,人心难测。这些财主人家,善事不肯多做,虚名倒是看得忒重。
一眼看见“花儿爷”的尊名写在首位,就不约而同地以此当了借口,俱都众口一词地说道:“你把叫花儿写在前面,叫我们写在后面,这分明是在说我们连叫花儿都不如了!既然如此,我们哪有银子助你?叫花儿写了三十两,我们除非写三百两才是。你既有了这个叫化儿财主,何必来找我们?再去寻一个叫花儿财主施舍你三十两不就成了?”
更气人的是她丈夫的几个亲戚朋友,银子没有周济她一分一毫,偏会拿话挤兑人。阴阳怪气,含沙射影地说道:“做寡妇的人,本当安分一些,不该容闲杂人等在家里走动。那做叫花儿的,怎会有三十两银子?只怕是来历不明!再说了,他和你无亲无故,为何肯拿出这许多银子助你?只怕名声也有些不雅。”
周大娘被说得满面羞惭,无言以对,两手空空回到家中,闷闷不乐地坐了几天,料想女儿是赎不成,只等“花儿爷”来了把元宝还给他。
大概过得五六天,“花儿爷”上门来访,问银子凑够没有。周大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花儿爷”不等她说完便截住话头说道:“如此说来,看来是没戏了。也罢!一事何劳二主,这事儿我叫花儿一肩挑了,何需求人?”
“那元宝是五十两,我这几天又讨得几串铜钱,换成银子都在这里,加起来也有八、九两,我手上还有个金戒指,本是结义的妹子送我,告诫我不要大手大脚的!如今是戒不住了,留着还有何用?你一并拿了去,定是够数了!”
边说边掏出一堆碎银,又把戒指从手上褪了下来,全部交给周大娘,催她快去赎回女儿,自己则告别出了门,约定明天前来贺喜。
周大娘带钱来到乡宦家门口,那看门的只以为她是来撒泼,说什么也不肯放她进去。直到她亮出银子,讲明是“为赎女而来”方才放她进去。
见过乡宦,依旧磕了几个响头,取出钱物摆在他面前,请他称兑。那乡宦把元宝、戒指拿起仔细看了一遍,歪着头问她是哪里来的。
周大娘老实答道:“是一个乞丐赠我的。”乡宦沉吟半晌,丢下一句“我今日有事,没时间兑银子,先收着,等明日再验收。”说完便起身要走,周大娘不敢违拗,只得出门而去。
第二天清晨,“花儿爷”来到周大娘家。她只得把乡宦事忙、约了今日的话说了一遍。“花儿爷”了解完情况正要出门。谁知突然从外面涌进来几个如狼似虎的壮汉,取出一条铁链,不由分说将他锁了,拉着就往外走!
“花儿爷”问为何拿他,众人只是不理会,连同周大娘一并带到了县衙,关进一间空屋里面。二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要众人说出抓他们的缘由。
那些壮汉讥讽道:“打劫钱粮的事被人告发了!自己做的事,何必假惺惺来问我们?”
“花儿爷”听得云里雾里,不知这事儿从何说起,再多问得几句,众人便摩拳擦掌,抬手就要打下来。
二人只得住口,战战兢兢缩成一团等候发落。
各位看官,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来祸根是那锭五十两的银元宝,要说起来,只有官府的钱粮才铸成这样。前日乡宦听说那一堆东西是个乞丐给的,立马就起了疑心。
只是因为眼神不济看不清楚,于是将周大娘打发走,之后便戴上眼镜仔细察看。果然见那元宝上,一边是解户的名字,一边是银匠的名字,赫然是一锭官银。
好巧不巧,那解户与银匠就是本县人士。半年之前,县里押解进京的一项钱粮在半路被响马劫去,害得那解户倾家荡产,赔出银子从新铸成元宝解进京,这才保得身家性命。
如此大一桩事情,满县谁人不知?何况那个乡宦。如今见了这锭元宝,不自觉大笑起来。随即乘轿到县衙拜会知县,把替他访着强盗、拿住真赃的话说了一遍。
又取出那锭元宝交给知县,让他亲自查验。知县看后,果然如他所言,千恩万谢送了乡宦出门。
当下传捕头进衙门吩咐,叫他用心捉拿贼人,千万不可疏漏。接着“花儿爷”和周大娘便遭了这一场飞来横祸!
等到知县升堂,捕快将二人带到堂上。先审周大娘,问她赃银何处而来?少不得把实情说了一遍,事儿就到了“花儿爷”头上了。
不等拷问,“花儿爷”便开口说道:“元宝、金银都是我送她的,要审来历,只问我就是了,与周大娘没什么干系!”
知县道:“既然如此,你便把打劫钱粮的事一五一十交代清楚,省得我动刑具。”
“花儿爷”答道:“我并不曾打劫什么钱粮,这个元宝,是太原城里一个贵客赠我的;这个戒子,是太原城里一个J女送我的;至于这些散碎银子,是我沿街乞讨的铜钱在本处兑换来的。每一件都有凭有据,并非来历不明之物,求大老爷明察。”
知县哪里肯信,见他不招便命人用起刑来,可怜“花儿爷”挨了板子,受了夹棍,心知招也是死,不招也是死!为免死在当场,只得信口乱说道:“小的愿招!”
众差役停了手,看他有何话说。只听他接着说道:“这项钱粮是我在某处打劫来的,只因好嫖好赌,全都用光了,只留得这一锭元宝,此就是实情了。”
知县道:“打劫钱粮,岂是你一个人所能为?定有同伙,还不速速招来,否则休怪本官再动刑具?”
“花儿爷”却再没多话说了,咬定都是他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知县便追问道:“你方才说那个元宝是贵客赠你的,戒指是J女送你的,难道那那贵客就是同伙,那J女就是窝家么?”
“花儿爷”摇摇头说道:“那都是情急之下编造出来的话,其实并不认识什么贵客,也不晓得什么J女。小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不敢信口诬陷良善之人,求老爷明察。”
知县暗中寻思道:“盗情之事,也不是一次便轻易审得出来的,且把那妇人放了,将这强盗收监,待改日再审。”
随即吩咐捕快放出风声,就说抓获大盗“花儿爷”,已经供出同伙,若能主动自首,当从轻发落。
一面依旧差捕快暗中查访,督促地方保甲挨户严查,若有面生可疑、来历不明之人,即刻密报;若有知情不报者,从重发落!
如此过了一个月,并不见有人自首,更不见有人供出贼党。知县被弄得焦头烂额。
这天“花儿爷”正在监中吃牢饭,外面忽然走进来一个差人,手里捏了一张朱票,说是要提他出去。“花儿爷”顿时吓得面如白纸,只以为要提他处决,失魂落魄地跟着差人走了出去。
被带到堂上跪好,抬起头来一看,只见上面坐了三个官员,都是认不得的。两边柱上各锁了一个犯人,仔细一看,左边一个就是本地知县,右边一个则是本处乡宦。
周大娘也在,与他一般跪在堂下,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跪在妇人旁边,蓬头垢面,满脸血污,看起来像打伤的一般。
“花儿爷”明白那是周大娘的女儿,只是不知提在一处做什么?更不晓得上面坐的三位是什么人?跪了没一会儿,右边那位官员把知县、乡绅与下面一干人犯的名字唱了一遍,连同文卷交付给了左边两人。
那二位收了文卷,就吩咐差人押解一干犯人起身,自己也上了马,一路风餐露宿,不知要带往何处去。
及至走了两三天,“花儿爷”才打听到一个梗概。原来是圣上知道高阳县里有冤情,特差了两个校尉来捉拿知县、乡宦,并押解一干人犯,带到京中,要亲自发落。
“花儿爷”仿佛看到了生机,自然欢喜不已!但细细想来,一个小县城的事,不知为何会惊动到天子?一路猜疑,想破脑袋也没个头绪。
到了京城,皇上果然坐殿亲自审理,先把知县叫上前,责问他道:“这个乞丐怎见得就是强盗?这个元宝怎见得就是赃银?难道因他是乞丐,再加上一顿棍棒,便可以把无辜之人定了死罪么?”
知县跪伏在地,战战兢兢地答道:“犯官手里有劫去的元宝可为凭据,元宝上面有解户、银匠的姓名。况且犯人自己也亲口招供,所以犯官才定他死罪,不敢屈害无辜!”
听他辩解完,皇上不加理会,又把乡宦叫上前问道:“为什么一毫身价不给,便要强占良家子女?一点瓜葛没有,便要陷害无罪良民?这个乞丐和你有什么冤仇,定要置他于死地?”
乡宦只得硬着头皮狡辩道:“黑字白纸,买她为婢,怎敢白占良家女子?见着真赃实犯,到县衙举报,怎敢诬陷无辜?小人此举只为国家朝廷着想,与他并没有私仇。”
皇上不置可否,又叫周大娘上前问道:“这个乞丐为何肯助你,莫非你二人有什么私情?”
周大娘忙答道:“犯妇只因女儿被霸占,终日跪在乡宦门前磕头,被他天天撞见。于是他就动了恻隐之心,起先还只肯助我一半,要留一半保命,恐怕饿死了,辜负救他之人。后来见满城财主分文不肯助我,他看不过,便将此事揽在了头上!犯妇守寡多年,并无失节之事。”
皇上问完了众人,最后才叫“花儿爷”,“花儿爷”俯伏在地不敢抬头。只听皇上问他道:“你这个元宝和那个戒指,到底是打劫来的,还是别人给你的?照直说来,不可隐瞒。”
“花儿爷”道:“万岁爷在上,我虽是个乞丐,但也是有些操守、有些气节的人,怎肯做违法乱纪的事?那元宝,其实是太原城里一个贵客见我仗义疏财,几乎被饿死,便好心赠给我做本钱的。”
“至于那个戒指,是太原城里一个J女送我的,她多年前曾受过我的恩惠,因缘巧合之下与我在太原府相遇,救了我一命不说,还与我结成了异性兄妹。只因怕我继续随意使钱,早晚要饿死在别处,于是赠我戒指戴在手上,要我用钱是时看到戒指就想一想她的叮嘱,以免将银子抛洒掉!”
皇上道:“如此说来,你虽不曾打劫,但这元宝是那嫖客打劫来的也未可知。知县对你用刑的时候,你为何不肯将那嫖客招认出来,兴许当场就脱了你的死罪,苦也少受许多!”
“花儿爷”道:“我见那贵客生得一脸福相,谈吐举止非凡,决不是盗贼之辈,怎好诬陷好人作贼?”
皇上哈哈笑道:“果然是个好汉,怪不得人人称你是‘乞丐名士’,我且问你,若再遇着那嫖客,可还认得他么?”
“花儿爷”道:“他是我的大恩人,时时刻刻放在心上,就是睡梦之中也时常相见,见着了自然是认得的!”
皇上道:“听你刚才所言,那人有些福相,赐你抬起头来相一相,看看他和朕比起来,谁更有福一些?”
“花儿爷”得了圣旨,抬头一看,不觉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只因殿上所坐之人不是别个,正是那贵客龙公子。
皇上此时方才道出了实情,当日他化名“龙公子”在太原微服私访,好心赠了一个元宝给“花儿爷”,事后仔细一想,不由得替他担心起来。毕竟一个乞丐拿着一锭官银,不惹出是非来才怪!
所以一路派人留意,后来得知他果然因此身陷囹圄,回京之后便派了人来搭救他。
“花儿爷”听后,不由得暗自庆幸起来,腰杆不觉间也直了许多。毕竟天下能让皇上亲自派人解救的人可不多!
接着皇上连发数道圣旨,知县交给锦衣卫,重打四十棍,削职为民;乡宦发与刑部,立刻斩首。之后又把周大娘的女儿宣了上来。
此女原有十二分姿色,起初因被长期折磨,以致蓬头垢面、不似人形。如今这段日子逃出苦海,再不曾挨一次毒打,面上血痕消了,也渐渐恢复了一些颜色!
皇上便对“花儿爷”说道:“朕知道你没有妻子,看这女子尽有福相,你为救她也吃了不少苦头,这是天定的姻缘!朕便做一次媒人,成就你们这桩好事。”
二人当场谢恩,在金銮殿上拜了堂。拜完之后,皇上又夸赞“花儿爷”道:“你这样的好人,莫说乞丐之中没有第二个,就是衣冠里面也寻不出来。此等典范,朕若不重重封赏,怎能劝世人行善?怎能叫百姓守法?朕给你挑一个官职,可多为百姓做事,岂不强过你在民间仗义疏财?”
“花儿爷”一听要让他当官,连忙推辞不肯。皇上见他态度坚决,不好勉强,但毕竟丢他不下,踌躇了一会,想到一个两全之法!
于是对他说道:“不肯做官也无妨,朕如今有别的赏赐给你,那J女刘氏已随朕入宫,现拜贵妃之职。你当初曾与他结为兄妹,朕就赐你姓刘,要你做个皇亲国戚,再封你为‘乞丐王’,如何?”
“花儿爷”暗想这些名号虽然尊崇,好在都是虚衔,与当官还是大不相同的。当下谢了皇恩,回到皇上赏赐的宅子里与周氏成亲。
满朝文武见他成了皇亲,又封了王爷,那一个不来庆贺?
此后皇上的宠眷日隆,赏赐甚厚,又赐他一个王府,全家住在皇城里面,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只是他虽倍受皇上恩宠,却依旧谦逊,从不曾放肆。又时常扮成叫花儿四处走动,仗义疏财之余,一路查访民间利弊。
凡有兴利除害之事,就入宫劝谏皇上。后来生了三子,都是当朝爱民如子的清官。好人自然长寿,“花儿爷”一直活到了八十八岁才无疾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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