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那时我九岁,大概在夏天,父亲领来了两个哈尼族女性,一个人近中年,另一个和我年纪相仿。后来,她们其中一个成了我的继母,年纪小的便是我的姐姐。
她们的到来与我们村的一个姓杨的人有关,我称他为杨叔叔。杨叔叔是生意人,那些年他开一辆老式手扶拖拉机走南闯北炸米花糊口,以通海*龙村为圆心,北达玉溪、江川,东抵华宁、盘溪,南走曲江、建水,西奔峨山、元江、墨江,出左村入右寨,走东家串西家,可谓是风光无限。
他走到元江甘庄红新一个叫做“茶山”的小村子,选好宽阔地带,熄火,摆开吃饭的家伙,等待村民自带米、钱来炸米花。他靠收加工费为计。此时的农村,零食尚少,能从缸捞出米,来炸米花的,算是当地富裕一族。像往常去的地方一样,像往常的时间一样,他与村民拉起家常,闲聊中他得知村中有一户死了男人的人家,女的三十有余,人朴实善良憨厚,带一个女孩子,正读小学四年级。
回*龙村后,他找到我的父亲热心告知,在元江,有这么户人家,这户人家是这么个情况。云云。末了,问,有没有那么个想法?父亲表示愿意去看一看情况,几天后,搭载上发出“突突突”欢乐音乐的拖拉机,我的父亲跟随他踏上元江的土地。他一路叮嘱,看上人家,得对人家好。
元江元素也正式流淌进我的生命之旅。
继母与姐姐到达通海的时候,正值我在村小的上学时间,见面那天的情形,我几乎已然忘记。而那些从元江来的琳琅满目食品,却一直难以忘记,每每想起,似乎我的味蕾还停留在那天。那些真正的元江特产,在通海是如数家珍的稀品。我第一次接触了那么多认知世界之外的美味佳肴。最奇的,要数继母告诉我叫芒果的水果。满满重重几大箱子,挤占了父亲小小的房子里,摆在桌子上的,*的如*金般灿烂,红的如宝石般璀璨,而一层一层码纸箱里的,绿色外皮,少许略带*点,尚未熟透,却已沁出淡淡的芬芳。熟透的吃起来,水淋淋,甜入心脾,以致于多年后我把一箱来自我家元江地里的芒果与大学同学分食时,四川达州的严同学评价芒果是他吃过的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生的切成丁、片,一条一条淡绿透着粉白,蘸上干辣椒粉,当叫一个酸爽。还有一种叫象牙芒果的,如幼年象牙,硕大无比。在我翻箱倒柜时,又发现了一些干瘪的,完全丧失水分的,体积只一根手指大小的东西,是我未见过也未吃过的芭蕉干。元江气温极高,素有太阳城之称,鲜芭蕉分片,置于阳光下,不几日,便可成。课本里提到的酸角,也在那个时刻让我尝了个鲜。开了我眼界的,还有几麻袋的花生,不易啃食用来榨糖的甘蔗,叶片粗大的茶叶,等。
九岁的这个儿童,对那个听说很热很遥远,坐车得坐五六个小时的元江,对满山芒果树、芭蕉树、甘蔗树、酸角树的“茶山”充满了遐想。
很快的日子,我们一家四口融合在了一起。姐姐转学来了通海,和我在村上的小学一起就读,考虑到她读书读得小,又换了地方,需要适应,本来已经上完四年级的她,又留在了四年级。她那时也是个贪伴的角色,左邻右舍的小伙伴,学校里的同学、老师,不出个把月,混得老熟。之后,在通海和元江奔波,成为父母的日常。每年5月底至8月初,元江芒果的成熟季节,我和大我一岁零四个月的姐姐便开始了独立的生活。父母总是准备好一篮子一两百个鸡蛋、几袋米,不厌其烦地交待好我们淘米要怎么淘,电饭煲里的水要放多少,便搭上去玉溪的客车,又在一个叫做“大栗园”的三叉口转乘去元江的班车,在不到元江城的甘庄下车。然后,又匆匆忙忙投入收芒果、砍甘蔗的农活中。这是每年我们与父母非常漫长的一段分离时间,那时候手机还没有兴起,只有老板腰间才挂得起的“大哥大”。通讯极为不便,我们完全不知道父母的情况,父母也完全不会了解我们的状况。然而摆脱了父母约束的我和我姐,却更多是自由自在的快乐,原本该出现的恐惧不安、想念父母好像并没有出现。
期盼父母回来的缘由,源于馋;不期盼父母回来的日子,贪图一时之欢。这样期盼不期盼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一九九七年。
一九九七年五月,昆磨高速公路的组成段玉溪——元江高速公路开工建设。这条高速公路似乎和我们家开了个玩笑,在甘庄段,她绕过来绕过去,把我家的芒果树几乎占了个精光。
多年以后,当我开车行驶在“茶山”附近的高速路时,我问起继母:“我家的芒果地在哪里?”
“在车走的路上,现在走的这几百米都是,当时就我家的地征得最多。芒果树总的大约砍了上千棵,挂果的八百余棵,加上我后来又种了两百多棵小树。”
在我家的芒果树被砍了只剩村旁的五六棵后,来自元江这一股重要经济收入的丧失,使我家承受了巨大的经济压力。最小的我到了上初中的年纪,姐姐则马上中考,家庭支出的陡然突升,让不再奔波于两地之间的父母,重新谋划。父亲重操就业,骑上自行车,背着一个长方体的箱子走在山村的大道小路上卖起了冰棒,收工早或者农忙的时候,再帮着继母在通海的一点三亩土地上,种上烤烟、打打稻谷、砍砍大白菜花菜。
一九九八年,我们一家又开始为姐姐的中考焦虑。在通海最好的中学就读的她,户籍在元江,在通海县参加不了中考。如果要在通海参加中考,就必须把户口迁过来,她的户口跟继母在一起,而继母的户口属于甘庄华侨农场,每年向农场上交着下达任务数的甘蔗,*策如保持不变,等老了的一天会有养老金。年龄达到,和她同样性质的人员,每月已经领取养老金。那些年,*策变化快,一家人陷入了两难境地:如不迁户口,意味着姐姐必须回元江考试,会不会对成绩造成影响?如迁户口,户口迁入通海,“茶山”的土地以及土地上保障,继母是否只能放弃了?后来,父母又通过多方打听,户口的迁与不迁,他们说了不算,按照当时*策,迁户口的难度太大,权衡后选择了放弃。在三月初三下学期开学的时候,姐姐回到了元江,找接收学校的事情倒是比较顺利,学校清楚掌握了她在通海的表现。据说,好几个学校向她抛出了橄榄枝,而通海教过姐姐的老师,为流失了一个好学生而深深遗憾。中考揭榜那天,姐姐果然不负众望,拿得了元江全县第五名的成绩。
小时候我晕车,读初中时,从家里到中学仅四公里,坐着曾经流行四处漏风的三轮车也晕。如此,我虽早已对“茶山”心之所向,一想到五六个小时的车程,又略显力之不足,那种对乘车的恐惧之感是会乘车之人所无法理解的。去元江,往茶山,便成了许多年后的事情。
与元江的首次邂逅大概是二零零零年,是随着继母去的,什么月份去,去办什么事情,我也大抵忘记了,只记得依稀与银行卡有关,继母是个文盲、目不识丁,带上这个识几个字的儿子好点。玉元高速公路还没有修好,在老路上的颠簸,让早早吃过晕车药的我,肚里依旧翻江倒海,沿路没少上演难堪一幕。忍了又忍,在甘庄街下车,站在地上也始终感觉天旋地转。尽管街上有专门到“茶山”的三轮车,此时的我只愿选择步行。
甘庄比一般的乡镇要繁华得多,如日中天的甘庄华侨农场撑起了经济的天空。我们穿过甘庄镇上的大路,在一条条小道行走,刚开始是平坦的坝子小路,接着是山路,然后披荆斩棘,走了一个多小时,到了“螃蟹箐”。姐姐亲生父亲的大哥住在“螃蟹箐”,大爹也已经不在了,现在是大妈和三个儿子,也是我们要喊的大哥、二哥、三哥在那里。继母说,我们这些天住这,“茶山”的房子落满灰尘,不好打理。
螃蟹箐,绿树成荫,草木葳蕤,宁静幽深,也不缺青山。颇有“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之感。却并未见螃蟹,我猜想某个过去,螃蟹箐的螃蟹应是不胜枚举的。螃蟹箐只住了大妈一家人,他们从“茶山”搬来,建起了独家村。一道大门打开后,我面对的是已经硬化的场地,场地上方五六间空心砖加石棉瓦的房子背靠着山林连成一排,靠近进门一间是厨房,与之相对是在场地下方的洗澡间。洗澡间旁边,种植各种热带水果。他们留给我的第一印象:大哥沉默寡言,二哥总面带微笑,三哥没有见到,听说他在海南闯荡淘金。呆了两天,我和继母办完事便回了通海。
螃蟹箐成为我的乐土是两年后的事情。二零零二年暑假,姐姐、我约着高一的堂弟去元江,我说的那有一塘养鱼的池子一下子就吸引住了他。小学时候,放学回来,我们常把书包往沙发一扔,拿着发黑的网兜,一起去田地间的沟渠捞鱼摸虾,一捞一摸就是小半天,乐此不疲。螃蟹箐长年四季淌着一股山泉水,清冽、干净、水量大,二哥把水引入旁边低洼的地方,汇起了一个好几亩的池塘,又放了罗非鱼苗。我们的到来,增添了螃蟹箐的喧闹。大哥放养了一群牛,牛跑到哪里,他就跑到哪里,放着好好的人民教师不做,回家种果树、养牛。二哥瘦瘦高高,脸庞英俊,会理发,自制豆浆,与我们交流最多,讲村里的故事,讲果树的注意事项,讲自己的生活感悟。大妈和二哥的女朋友及其他人,杀鸡杀鱼杀羊,天天大鱼大肉款待我们。一些喊不出名字的野菜,或苦、或涩、或酸、或辣、或甜,别有滋味在心头。不吃猪肉的他们,在那段有我们的时间里,过几天,大妈就关心地问我们:“你们吃不到猪肉能习惯吗?我让他们赶甘庄街买点回来炒给你们吃吧?”
七月的甘庄,正是最炎热的时节,坐在墙脚纹丝不动的我,在三十几度气温下,汗流浃背。经常被姐姐和堂弟嘲笑,他们不热么,他们比我瘦,我猜想胖肥应该是我流大汗的罪魁祸首吧。除了摸鱼,全身下水是惬意又凉快的事情,我和堂弟就在那个池塘里学起了游泳,也许是我天生愚笨,没学会,我亲眼看见堂弟他能游好几米远,估摸已自学成才。直到回来我们也没有去成元江城,二哥说:“这个季节,元江热得受不了。”开通不久的玉元高速在滚滚元江上一跨,就跨成了“世界第一高桥”,当时的街谈巷议,都是这件事。我、姐姐、堂弟和哥哥们登上去,元江城近在眼前,但终究没有下去。
二哥二嫂结婚是三四年后的事情,原本打算在二零零一年摆酒席、宴宾客。二零零一年,姐姐参加高考,高出一本重点线近一百分,上第一志愿的重点大学不在话下。愁的是学费、路费、住宿费。芒果树的征地款项已经被我姐弟消耗殆尽。父亲的流动小冰棒箱,在冰箱走入千家万户中,日薄西山、苟延残喘。在陡峭的山路发生的一次意外事件,父亲伤了腿,不得不提前告别了这补贴家用的小生意。一家人守着一亩三分的地,家庭收入每况愈下。姐姐下元江无可奈何地把她父亲在“茶山”留给她的小房子低价出售,二哥得知自己的妹妹要上大学了,把用于结婚的钱也送来了,稍微解了燃眉之急。那年的几个月前,我离开家乡来到玉溪一中,从此家乡变故乡,我如一个旅客,匆匆赶路,再也没能在家长住,怯怯开始一个人的孤旅。
到了杀牛时节,肥肥壮壮、喝山泉水、吃野草的一帮牛,又成了大哥给我们最重要的礼物。二零零七年,我到建水工作以后,因忙于工作与生活上的事务。去元江的次数一年比一年少,每年一次到两年一次再到三年一次,而姐姐,每年至少是要走一次元江的亲戚。尽管如此,在螃蟹箐一次杀牛的经过,我历历在目。哥哥们不以赚钱为目的。杀牛前,约好几个熟悉的买家,其实都是认识的人。在地上先铺上松毛,松毛上面垫上肥厚的芭蕉叶,牛杀好后,粗略分解出前腿、后腿、吊龙、嫰肉、五脏六腑,摆上叶,任人选。价格几乎比市场上低了三分之一,肉质却有天壤之别,我吃过的一次就是付了他们十五元一斤的,而那时市场的规模化生产的牛肉已在二十五元一斤以上。付费给他们,是我和姐姐坚持的原则。遇上那些贪心的人,恨不得把好肉搜刮干净。哥哥们与世无争,别人要哪块给哪块,自己吃的,剩下的无一例外都是相对较差的部位。在他们的观念里,有,已经是最大的恩赐,最满足的生活。
二零一八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元江的大妈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我赶到的时候,没有见到最后一眼。在墓场,当眼前的芒果树,与远处重重叠叠的群山展示着绿油油的生命之美时,大好河山与人寿有时交汇那刻,在甘庄那些逝去的日子,“茶山”生活符号里那些逝去的人物,令我感慨万千。然而正如余秋雨在《借我一生》中所言:“山间那么美好,因此,孩子们也就从不害怕坟墓。现在想来,这是湖光月色在抚平人间的生死界限。”面对过往的生,将来的死,“茶山”的大好河山始终静默无言,但它始终向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投射着真诚的目光。
二零二一年三月二十日,冒着疫情,我拉着父母去墨江县继母的老家——曼博村,让他们与其他亲人商议修葺继母爷爷奶奶墓碑的事情。因为要上班的缘故,我连夜赶了回来,我特意到元江住了一晚,未入城而远远望去,高楼鳞次栉比,一下高速,顿感天气虽还不足以称炎热,但河谷地带的微热还是让我吹了一夜空调,第二天又独自匆匆逛了一圈元江县城,热带风情景观随处可见,在一个水果市场,我买下一些傣家米花、芦荟丁、酸角糖片等。
春天里,终于踏上元江城的我,沿着滨江路行走,我沉思博尔赫斯的名句:“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的将来。”我在想:二十九年注入我生命之河的元江元素,是否改变了什么?如果没有这场相遇、这场缘分,姐姐会在哪里,继母又在何处?我又在哪里走着什么样的路,通向一个什么的将来?
*朝光,男,汉族,云南通海县,现居建水。红河州作协会员、建水县作协理事。发表小说、散文、诗歌、文艺评论若干。作品散见《云南教育》《红河教育》《建水教育》,在《春城晚报》《云南信息报》《红河日报》《红河文学》《红河商界》《彝族文学报》《奎屯日报》《建水时讯》《文笔塔》《彝良文学》《石屏文化》《回归》。在《中国组织人事报》《福建日报》《浙江日报》《湖北日报》《湖南日报》《太原日报》《云南日报》《云岭先锋》发表时*评论多篇。
(本文插图:陶正兴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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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丁丽华
审核:刘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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